那岳母自迎回姑爷,为表心迹,遂将婚礼一应事务,具托给张洛操办,那少年便与海龙大哥,狐仙义弟调度一众妖仙海兽化为人形,权作帮手,整饬府第,修缮台阁,安排饮宴,自是烈火烹油,那龙子狐仙自与张洛以兄弟相称,一则因与张洛意气相投,交好甚欢,二则因凡金俗银,俱不足挂怀,便由龙,狐两家做主,承度婚礼开支,直教金洒若云泥,银出似川河,至于孔方通宝,更是不数数儿地差遣。
不出二三日,便见赵府焕然一新,搭楼台,树亭阁,原是半月成就之事,不出三天便建得,恍惚间,便要叫人疑心赵府是云里落下般。
“个臭小子,得了势便把钱不当钱地作,我看日后断不能令他管家!”
那赵曹氏见家中添了气派,心下虽然欢喜,但管家经年,便只作地缝里抠金屑,瓦眼儿里捡铜钱,节省惯了,自然心疼银子,遂不禁抱怨两句,却听一旁赵仓山道:
“洛儿此番支度,原是亲家大哥小哥出的资,支用之人,也是大哥小哥出的,咱家这厢人财,倒落得清闲稳当。”
那家主一面偎在躺椅上,一面轻摇蒲扇,却见那岳母急恼道:“自他接了差事,竟以翻缮旧屋为由,把我自我房里赶出来三天了,焉知他还要惹什么事!他不听我的话,老爷,你怎得不去同他理会今遭事?”
但见赵仓山放下蒲扇,不紧不慢道:“年轻人心气旺,干劲足,折腾点儿有什么要紧?莫说此番开销支度,便是亲家大哥送的嫁妆,也足抵得了我赵家三代基业了……你自女儿幼时,不就时常念叨要给女儿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吗?怎得到了该支度的时节,反倒心疼起这些挑费了?”
那岳母闻言,美目凝滞,神色恍然,似陷在旧日思绪里,半晌方才叹了口气,缓缓道:“可也是……我自成婚时,便没得些嫁妆,母亲操持婚事,办得也小气,好在你不嫌我,先公婆亦给我做主,我才好歹有了些体面……可也是,我自受了刻薄,端的要让女儿风光些,可说来也怪,我年轻时心气盛,持了家,长了些春秋后,倒奔波在柴米油盐里,便把一些故事,通通忘怀了……”
赵曹氏言到此处,喉中好似哽咽,捋了心口半晌,方似打开了话匣子,把个陈事旧情,一发引了出来:
“可我母亲生了两儿两女,为何偏我是个老么?本以为娘亲能疼我多些,没成想头前三个俱得宠,独我一个遭冷落,大哥二姐三哥都吃过我娘的奶,独我一生下来便交奶娘养了,虽说我父倒是独疼我一个,可娘却独不爱我,大哥娶了勾栏粉面,二姐嫁了衙门师爷,三哥和府上丫鬟和合成婚,偏还要让她作正妻,母亲哪次不是不论良贱,俱办得风光?独到我这,莫说办得风光,就是我的嫁妆,也没有二姐十之一二数,人家看了,还以为曹府嫁的是外房偷来的野种……我长得不比二姐差,学识才华,更胜我那两个哥哥,为何……”
那岳母越说越委屈,便同那谈及陈年往事的春秋妇没甚两样,那家主虽不是头回听此言语,却也柔声劝道:“此陈年事,思之徒增伤感,丈人家事,十件有九件半是我那丈母娘管,因此难免偏心,可老泰山对我俩不也挺好?若非托了老泰山的福荫,我等之家,不过小康,何来如今富贵?我那岳母虽有些偏心,可把你许给我,不强似你那几个哥儿姐儿的配偶?这几家里,现如今也便只我们家不必向丈人家打秋风过活,你那几个哥姐,哪个不是要靠啃食曹家根基,方才渡得日子也?”
赵曹氏闻听赵仓山之言,心中便说不出,止不住一股快慰,一股幽怨,便咄声道:“我兄姐好歹是你舅哥姨姐,恁的说话!”
那家主见赵曹氏动怒,便赔笑道:“好,好,我的错便是了,你倒随了我岳母,见天地拿捏我啊!”
赵曹氏闻言笑骂道:“咄!你可是个堪拿捏的?你那独眼和尚不作道场,不如放它云游去罢!”
赵仓山闻言如遇大赦,遂笑道:“好夫人,若你真这么说,女儿成婚后几日,我便真去了!”
那美夫人遂不言语,复恍然出神,遥想未经年时,这赵仓山不知怎得低下身段来求,他那日里信誓旦旦,又怎生妙语甜言?
只一时虚荣心起,便许终身,此间凡二十余年,只见前情日薄,欢好如幻,便只作旧日弃盟,那负心人厌弃旧爱,宁愿他乡羁旅,亦不肯堂前承欢。
念及此,那美夫人便只把秀眼紧盯着躺椅上一缕烟儿似的家主,心中不知怎得,竟自升腾起一股难言的鄙夷。
“哎……幸亏我女儿配合了好女婿,不然……可,女儿,我为什么不能是你?”
老媳妇同新娘子作比,那刁美人遂在心中愈发觉得不平衡起来,越是如此,便越是想替赵仓山找补,更觉得张洛哪样都好得不得了,想起那翩翩少年,再这佝偻干瘪的早衰中年男人,心中竟也没了相比的心气儿,哎,石球镀金,怎可比美玉蒙尘?
“都怪自己当初看走了眼,哎……还走了两回,要是我也像梁妹妹一般……”
那岳母越想越不甘,不知怎得,竟把思绪抻到梁氏找小相公上去了,那梁氏尚能老蚌纳新珠,端的是好造化,能让那俏寡妇中意的少年郎,想必也是个好面皮的。
那美夫人神思益切,便不禁替那小相公勾勒样貌,可不知不觉之中,那张翩翩俏脸,没来由又在脑海里浮现。
“若非女儿之夫,实可做梦中情郎。”
可一想到那好面皮的小相公要把另一个熟俏女人搂在床上折腾,赵曹氏竟有些后悔给那幻想里的小相公安上张洛的脸,可左想右想,又实在找不着更俊的一张脸,越是胡想,越觉心头醋火难耐,不知不觉间,那被小相公折腾的熟俏女人竟成了光着身子的自己,爱欲纵横时,竟连那轮俊朗的幻想也要独占,那夫人想不出其他男人,便只好把自己替了那少年身下的女人,想入非非间,不觉已是巴山夜雨,漫涨秋池。
“为什么不让我见你,我真的错至于此吗?”
念及此,赵曹氏便情难自禁,上目下眼,一齐含了泪来。
“想我涂山明闯荡经年,四大洲都走过了,止三样不能忘却,一是玄州早市的烙饼,二是我涂山族舞姬的裙摆,三便是南海龙腾寺壁画上的蜃冠蛟衣……噫……岁月端的是不经蹉跎之物哉……谁能想时过经年,还能亲眼见着不曾亲眼见过之物呼?”
那金钟楼新烙得的烧饼金黄里泛着油光,透着面饼月白的本色,卷上些辣腌豆皮,醋炝土豆丝,并刚炸好的脆油条,一口咬下,劲道里带着酥脆,夹杂着浓烈的油香辣味,刺激地弥散开来。
从龙之虫化作的侍者端起蜃冠,正要轻轻戴在张洛头上,却见那少年猛地一打喷嚏,便将琉璃般的一串儿晶莹水珠自口中喷出,正落在那狐仙的烙饼上。
“哎!你赔我的烙饼,我好不容易今天不持早斋的!”涂山明蹭地窜起火来,正要闹开,却叫一旁的敖风拉住,笑着把手里的油纸包递与那心智淘气的少年狐仙。
“明弟好歹是三千岁的狐仙,怎得光长年纪不长心呢?虽说洛弟的岁数还没你个零头,可他看着倒要比你稳当些。”
那龙子笑着接过从龙侍者递过来的手绢,一面揩手,一面见那狐仙气鼓鼓地剥开油纸包,攥住新烙饼大张开嘴,贪食不拘的可爱模样,真好似刚步入少年的孩子一般。
“他就是故意耍我的……大哥,你忒向着他些了……”
小狐仙坐在书桌上,一面使舌头费力地搅着嘴里的吃食,一面作势要把那红汁黄油的烙饼往张洛的蛟衣上蹭,却见那少年一把敛过衣袖,轻声叱道:
“小明子明知此物非是凡物,又怎要污得?”
小狐仙正欲出口逞辩,便见那龙子笑道:“这蛟衣本就是不怕污的,更兼随心变化,洛弟日后若使变身法,此衣便碍不着你变化。”
那狐仙吃完烙饼,就着桌上的宣纸揩了揩油爪子,便鼓嘴含食,十分费力道:“不过也奇怪了,洛哥知晓的道决法门不少连我个内门弟子都不知道,论学识,哪怕在元化门里也能在师尊座下教书授课,独当一面,却连腾云驾雾法也使不出来,修道之人,体内之神似你这般比常人还淡薄的,端的是怪哉,怪哉呀。”
那龙子沉思片刻,亦道:“依着愚兄见识,洛弟要么是快到了无厄期前小道圆满,大道将始之际,要么是天生灵官有缺,收不住神,要么两者都有,可也奇了,洛弟既是能产精金真元,理应是个体内之神极充沛之人,怎么……”
“要我看我可能两者都有,这事我自己操心便得了,大哥明弟,你俩便也别多想了,我的身子我自己也不清楚,想必我自己确实是个怪人,外人替我想,也只徒添烦恼。”张洛不知怎的,一听此事便觉莫名其妙地心烦意乱,任从龙侍者戴上蜃冠,不禁又重重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