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他收起厚厚的一摞记录纸页,自台案的另一侧,拿过了被他放置在那一摞待批奏疏最上方的一份。
赵璜打开奏疏,一手他早已熟悉无比的端方洒脱的字体,迎入眼帘。
重看一遍,这位两年半以前,被授任了河东路转运副使的同龄人,在代州北齐异动当日,就写了这样一封奏疏,随同军事急报一起,送到了他的案前。
与这三日以来,他所见到的激昂振奋,或者忧虑不安不同,这篇奏疏在边事突变的当口,第一时间发了过来,却没有丝毫慌乱和急切。
王景禹告诉他,首先,他已经动身前往代州;其次,河东路以及代州对于北齐和两县的探报,没有丝毫松懈;最后,无论北齐这一次的企图为何,河东路以及代州的民心都不能,也不会乱。
他此次前往代州,唯一需要第一是时间确认的是,在北齐的突然袭击之中,大景百姓与官军都受到了什么样的损失,而北齐又究竟是如何对待被占领的宜县两寨之中的大景臣民。
如若百姓受到了残酷对待,这一战必然在所难免。
而如若并非如此,那就说明,即使北齐主战派发起了这样一场袭击,也还是给自己留足了退路。
对于第二种情形,王景禹在这封奏疏之中,对这位年轻的皇帝提出了他对此次北齐袭击的整体应对意见。赵璜的视线,在其中的几个大字之上,停驻良久。
「搁置争议,共同开发。」
一切的争端由来,全部出自两国之间对于边界线划定的争议。不只是赵璜,此前历任大景朝的皇帝,时不时都要面临这样的反覆与拉扯局面。
如今,不过是北齐国内的激进派再次占据了边境要职,藉此闹出动静出来。
如若他们的冒险行动,顺利的让一贯退让的大景朝身上撕下来足够的好肉,那么必将对他们在北齐境内的政治利益带来极大的助益。
以往,无论是官员士大夫还是皇帝,受到国土之争必须寸步不让的道德和舆论压力,处置良两国的争端之时,总是不得自如。
甚至有时候,为了政治需要,又必须在面对这种争端之时,彰显出强硬的姿态,以稳固民心和官声。
两国之争,就这样时缓时急,旷日持久。
可如果大景朝在基于百姓不曾受到伤害的同时,选择「搁置争议,共同开发「的方式,既然谁都说不清,谁都不肯让,那干脆让这些争议区域放弃一国必须绝对主控这样的坚持,共同经营和开发这些土地和区域。
只要建立起基本的行为规章和底线,形成定时协商选票的机制,谁更有实力谁就开发,谁更有市场谁就定价……
假如真的这般,北方边境,将会是什么样局面?
赵璜沉思良久,想了许久,仍然觉得这样的场景太过于超出他的想像。就连他曾经读过的无数经典之中,也没有过这样的处置先例。
正如王景禹此前多次所曾展现出来的那样,他总是有那样的前无古人的想法和理念,而经过他的试验之后,无一不开创出了超乎寻常的局面,取得了非同凡响的效果。
这一次,会否仍然像以前一样。
他对这一颗尚未发芽的种子给出一个认可,为它画出一片试验田,王景禹还他一片夺目绽放丶硕果满满的秋天?
「陛下,蔡相公,杜相公,与裘司使几位大人到了。」
袁寅轻声禀报提醒,赵璜从沉思当中回过神,屏息片刻,提笔在这份奏疏之中落下一行朱红的字迹。片刻后,墨迹风干,赵璜将手中所执奏疏轻轻阖上,果断的放在了已批阅的一摞之中。
「将这些奏疏发出去。」
之后,缓缓靠回了软枕靠背上,闭目养神。
袁寅知道,赵璜今日的奏疏批覆暂时算是告一段落。
亲自上前,按照赵璜的习惯和要求,将书案之上的奏疏分门别类的整理好,一一有条不紊的移到后殿暖阁的书案之上。之后,手持了今日赵璜批完的奏摺,亲自叮嘱交代发回各处。
做完了这一切,袁寅重新轻步走回殿内,在赵璜软椅侧旁无声站立。
赵璜睁开眼,短暂的休憩让他重新恢复了清明双目。
他对袁寅道:「请诸位相公和大臣进来吧。」
「是。」袁寅应了一声退出去。
赵璜取过一旁的凉茶饮了一口,看着蔡阙几人,在宫人的引领下,徐徐步入殿中。
他的识海当中澄明一片,微微露出了些笑容来。
奏疏已然
发出,一朝天子,说出去的话就必定要做到,否则,岂不成了在大臣面前食言而肥?
他今日也算得上是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