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邵,这事儿用不着瞒着她。”坐在我身边的柴老太太看着邵剑英说道,然后又看向了夏雪平,“平儿,这事儿还有我。”
“还有我,”齐老爷爷也举起了那只在某一次与银行劫匪肉搏时候丢了两根手指的右手,“我也有份儿。”
“还有我呢。”
“我也是,我也动手了。”
“还有我,那天我也在……要不是我这胳膊五年前就使不上劲了,我也得补上一刀。”
夏雪平看着眼前众人,很悲怆地点点头:“我真没看出来,各位叔叔阿姨这么心狠手辣。”
随后她又瞪向了邵剑英,“你还记得么?我爸的尸体被人发现那天晚上,除了你以外,佟叔也在一直陪着我。火化的那天,我差点就要跟着进焚烧炉,也是你和佟叔一直扯这我的隔壁给我拦住了,佟叔还差点准备把我打晕……这么些年实际上他对我的照料,不比你差。”
邵剑英推了推眼镜,然后无奈笑了笑:“呵呵,是么?你还记着这些呢?那家伙,自从恩师去世了之后,他就对我越来越疏远了……这些事情我都忘了。”
“是,佟叔他自从我父亲被杀之后,他整个人就变得越来越离群了,但他私下里却也总来找我——不说别的,秋岩刚来局里,跟我闹别扭的时候,他总在我下班以后来找我,两头地劝着我俩和好;而且一直到他去世之前,每年在我父亲的祭日和七月十五这两天,他都会去我父亲的墓前看看……我从小就记着,你和佟德达是最要好的哥们儿,这你也真能下得去手!”
“没有什么下不去手的,雪平,他该死。而且德达他死得也很坦然——那天晚上我们过去最后一次找他、想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我们还想着就我们这帮老胳膊老腿的,要是打一架,别说有没有把握能打得过即便也是老胳膊老腿儿、但年轻时候毕竟在特警队也待过一阵子的德达,就算两边都不见血,也指不定有多少人得犯个什么心脏病、脑溢血的,就算是腰闪着了都得歇上半拉月;但是德达走的时候根本都没用我们摁着,也没吭一声,一刀一刀地就被我们捅了。”
邵剑英依然特别理所应当地说道,就好像他杀掉的不是他曾经最好的兄弟,而是打死了一只蚊子、一只苍蝇:“『兹叛出者,受千刀万刃之刑法,不得超生。』
这是你父亲当年定下的规矩,在这规矩前面,任何人都得服从,任何其他的事情、
原因、交情,都轻如鸿毛。”
“你说什么?”我几乎是在邵剑英话音刚落,就叫唤了出来,“你说这个王八蛋规矩是谁定下的?”
夏雪平没说话,但她被邵剑英刚才那一句话震惊了,大睁着眼睛看了看邵剑英,看了看围着这一桌子坐着的所有人,又大睁着眼睛低下了头。
“是你外公定下的规矩,秋岩,”齐老头对我说道,“小邵没说错。”
“当年小邵,是你外公在咱们『天网』里面,最信任的人之一,他也是最遵守你外公志向跟『天网』最初建立的精神的人。要不是看在这份儿上,我们也不可能一把老骨头了,还跟着他出来一起干。”柴老太太也对我说道。
“我……你们……”我一时脑子一团乱,以至于舌头都打结了,“你们可别跟我开玩笑!你们的意思是:你们这帮人——『天网』这个组织——是我外公建立的?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站在一旁的傅伊玫忍不住对我说道,“要不然我们几个怎么还会对你和你妈这么客气?”
“傅伊玫!”邵剑英嗔怒着叫了她的名字一声,傅伊玫便也不再作声。
邵剑英又笑了笑,指着傅伊玫说道:“你们俩其实还不知道吧?伊玫的父亲也是咱『天网』的人,在某次执行咱们『天网』自个的任务的时候,为了保护恩师,身上中了五枪牺牲的。她从小就没妈,把她带在身边养大,也是恩师生前的意思。”
我又回头看了看傅伊玫,见她听邵剑英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确实噙着泪水,看样子邵剑英所言非虚。
紧接着,邵剑英又指了指夏雪平说道:“艾立威那小子从省厅数据库里偷下载下来的档桉,你跟秋岩不是应该看过了么?那小子恨你,但他也真对得起你。
你拿着那些数据这段时间没少到各处的档桉馆和图书馆去翻找旧资料,我猜你也应该对过去的一些事情了解了个大概,心里多少应该能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天网』这个组织,最开始就是由你的父亲夏涛一手建立的。我们在最好的时候,在恩师还活着的时候,别说一个小小的F市,我们的力量遍及全国;而且不仅仅是警察系统,全国的司法、检察、情报单位,都有我们的人。我们在这些方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查什么就查什么——整个国家体制,在我们的面前跟没穿衣服一样,更确切地说,我们就是这个国家的X光;没有一只鸟能从我们的手里飞走,没有一条鱼能从我们的脚下游走,这就是『天网』!”
“你分明是在骗我。”夏雪平冰冷且平静地看向邵剑英,“我爸爸不是这样的人,他更不会建立一个这样的组织。你们明明是在打着他的旗号做一些龌龊的事情才对吧?”
“唉……”邵剑英叹了口气,这时候,柴老太太从她的身后拿出了一只翠绿色的布袋子——布袋外面还留下了一片烂掉的白菜叶,柴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探手去,从布袋里面拿出了一个信封,又看了看邵剑英。
邵剑英点了点头,指了指我和夏雪平:“大姐,拿给他俩看看吧。”
信封里,是一张二十几年前的照片。
这张照片没有经过打码处理,照片上一共有四十人——这四十人,正好都在先前市局上报失踪的那些离退休老警察里面,坐在最中间的,是我的外公夏涛,拍摄的场地,和我跟夏雪平在艾立威留下的那张Sd卡中看到的那张百人大合照的场景一样。
剩下的人里面,我能认出来的只有年轻时候的看起来十分憨厚老实、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像极了野比大雄和江户川柯南的佟德达,跟还没有戴上眼镜、刀条脸棱角分明、并且头发浓密、带着点自来卷、还留着酷似乔任梁薛之谦那帮歌手经常喜欢留着的遮脸长发的邵剑英——我还真没想到,现在看起来老态龙钟还谢顶的邵大爷,年轻的时候竟然是个帅哥,也真怪不得被他从小养到大傅伊玫会看上他;而夏雪平,则是能把面前这些老人家们在照片上一一找到。
“嗬,没想到还能看到这样的照片——艾立威从不知道是哪的数据库里偷来的,比柴姨你这张可好玩多了,黑条马赛克挡得那叫一个严实,我用各种处理软件都消不掉,只能累死累活的用肉眼跟过去档桉上的寸照一点点找。有心了。”
夏雪平冷酷地笑笑。
并且,在这张照片上,虽然很模煳,但是我也注意到了外公的右手小拇指处,好像也戴了一枚黑色戒指。
“剩下的这十几位呢?”
夏雪平看完了照片之后,皱着眉对邵剑英质问道:“也跟你们对佟叔做的那样,被你们给『处理』了么?”
“确实是都死了。但有些人,呵呵,也用不着我们做……”坐在斜对角的一个头发都掉光的老爷爷说道,“像我们这些人,一辈子奉献给国家和政府了,本来想着到老了能过上安慰日子,结果可好,二十几年前,两党和解、政体改革了——
哼,他们是和解了,之前红党专政时候的账,甭管好账赖账都不认了!年轻时候民政部门、福利部门承诺的那些事情,现在都成了老黄历……唉……我们跟着小邵去找上门的时候,好些老弟兄、老姊妹,都只能蜷缩在毯子里裹着,跟条死狗一样,甚至有几位疼的说胡话、人也不认识了……得了尿毒症、糖尿病、和各种癌症的,都没钱治,也没人管……”
“不是还有那么多非盈利公益机构么……红蓝两党和地方党团他们不也有不少什么『救济金』计划、『保民官』计划的,你们怎么不去跟他们说呢?”我完全是下意识地对他们问道。
作为两党和解后长大的一代,我并不十分真切地知道红党专政时期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说有多么繁荣昌盛我不相信,说有多么水深火热我也不相信;而他们这些遇到了问题,却不去看照当下方式解决的老古董思维,实在让我理解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