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了院门,就有?丫鬟来嘱咐道:“我?们大奶奶吩咐了,只叫我?领你?们从小道走,万不可走岔了道,冲撞了小姐们。”
李春喜连连道:“是,是。”
那丫鬟便走在前头领路,庆彩班的众人?带着?行头跟着?她身后,也?不敢高声而?语。一时间,只闻脚步声、交头接耳声,以及岳昔钧的拐杖敲在地上的声响。
安隐偷偷觑了一眼岳昔钧的神色。岳昔钧面上挂着?浅浅淡淡的笑意,衬着?敷粉涂朱的桃花面,大略也?当得起一句“巧笑倩兮”。但安隐却暗暗担忧起来。岳昔钧此时好像勾了脸一般,是戏中人?,不是身外客了。
安隐知?道,这一路岳昔钧都平平静静,那是平湖底下的深渊漩涡不见于人?。
丫鬟带着?他们走过无人?的小道,一路穿庭过院,见太湖石落于荷池,步繁花绿茵,岳昔钧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已然盛夏了。
岳昔钧茫然抬首,骄阳高挂,无声无息。
她双目一刺,复又低下了首。因而?不曾瞧见,不远处阁楼之?上,有?人?倚窗回首,却恰望见她低眉。
戏楼倒是凉爽,岳昔钧挑开“出将”的帘子,钻入了后场之?中。她寻了一处,挨着?衣箱坐下,闭目养神起来。只听一墙之?隔的台上,文武场锣鼓声振,青衣在唱《春闺梦》,恰唱到“可怜负弩充前阵”。
安隐在倒茶水,水从茶壶中“呼呼”泻入茶盏之?中,这声在胡琴板鼓声下本该微不可察,岳昔钧却听得清清楚楚。
台上张氏还在唱:“可曾身体蒙伤损,是否烽烟屡受惊……”
安隐端了茶盏来唤岳昔钧,道:“小姐,吃口茶罢。”
岳昔钧缓缓睁眼,笑着?接过,道:“多?谢。”
于是,那句“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便被掩在了交谈声中。
岳昔钧吃了一口,安隐听得外面唱到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连忙大声道:“小姐早晨不曾吃些甚么,可要我?去拿些糕点来?”
岳昔钧道:“不必劳烦,我?不甚饿。你?若是肚饿,自去吃便了,不用管我?。”
她言罢,只闻戏声已然到了“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安隐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生怕岳昔钧听了戏词,又添了痴病,便不好了。
安隐也?笑道:“我?也?不饿,不吃啦。”
岳昔钧哪里不明白?安隐的苦心,只是二?人?做个心照不宣罢了,相?视一笑,挨着?坐在一处听戏。安隐帮着?检了几?次场,这次也?是如前一般帮忙从台前撤下桌椅,岳昔钧却久不见她归。
岳昔钧正在疑惑之?间,却闻文武场声停,外间一片寂静。岳昔钧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她听得见自个儿的心跳之?声,她握上了拐杖。
一片非同寻常的死寂之?中,有?人?在说:“是谁点的戏?”
李春喜陪笑道:“回小姐,是大老爷点的戏。”
那人?便道:“原来是父亲点的戏,旁的也?就罢了,怎点了《春闺梦》?”
似乎是丫鬟在回话道:“小姐,这戏在京城唱得少?些,恐怕大老爷是不曾听过。”
后面的话她不曾说,各人?也?都明白?她言下之?意是“恐怕大老爷望文生义,以为?是甚么香艳的戏文”。
那小姐倒是出府听过一次《春闺梦》,便晓得并非是幽媾的戏码,反而?是鹣鲽离散的曲目,在她父亲大寿当日唱,有?些个不吉利。
那位小姐道:“既是如此,便改作《龙凤呈祥》罢,热闹一些。你?也?不必为?难,我?自去回明父亲。”
李春喜道:“是,是。”
那小姐又道:“打了帘子,叫我?瞧瞧行头。”
李春喜道:“后间腌臜,小姐千金之?躯,还是不去为?好。”
那小姐道:“我?只站在外头瞧一眼便罢,若是有?甚么瞧着?不好的,此时给你?们换了还来得及。”
李春喜为?难地道:“这等小事何敢劳烦小姐把关。”
那小姐没有?说话,岳昔钧想,她大略露出了微微不悦的神情。
下一刻,一只手撩开了帘子,打帘之?人?侧过身,道:“小姐请。”
那小姐往里间瞧去,只见一位女子坐在妆镜台前扮戏,闻声起身转头,放下手中的粉盒,露出一张铺满白?|粉的煞白?面来。
那脸上的黛眉和朱唇全被粉遮盖住,面上只有?白?里微微透灰的颜色,就好似僵死之?尸,又好似白?无常入世。
这女子正是岳昔钧,她垂手福了一福,全然瞧不出腿伤未愈。
而?那小姐却是一怔。
岳昔钧垂着?头,只听一声好似天边传来:“你?……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