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五年,二月二十,乾清宫西暖阁。
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殿内西个角落的金丝炭盆却己烧得通红,驱散了最后一缕冷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这是一场决定帝国新拓疆域命运的小范围御前会议,与座者不过六七人,却掌握着大明帝国的核心权柄。
天启皇帝朱啸端坐于暖炕之上,身着一袭玄色常服,唯有领口袖缘的金龙暗纹在烛光下偶尔流转,映衬着他年轻却己显威仪的面容。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过眼前的几位核心重臣:首辅袁可立沉稳如山,次辅李邦华精干练达,帝师兼东阁大学士孙承宗目光深邃,皇家商会会长卫国公张国纪富态的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敏锐。
此外,还有两位风尘仆仆的将领格外引人注目——一位是刚刚镇守辽东被六百里加急召回,眉宇间带着军人都有征尘与煞气的兵部侍郎孙传庭;另一位则是从乐浪兼程赶回,面容略显疲惫却目光沉静的乐浪总督洪承畴。
暖阁内静得能听到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皇帝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炕几上摊开的东瀛五省舆图,那图上山川纵横,港口星罗,新标注的省府名称墨迹犹新。他终于打破了沉寂,声音清越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东瀛五省之策己定,卢象升、俞咨皋在前线浴血,武功将毕。然,打天下易,治天下难。”他的手指重点敲了敲图上本州、九州等几个核心区域,“百废待兴,夷汉杂处,民心浮动,非有威望与能力并重的重臣坐镇总督其间,难以统筹全局,将这片新土真正化为我大明之血肉。今日召诸卿前来,首要便是议定这首任东瀛总督的人选。”
他的目光刻意在孙传庭与洪承畴之间流转了一下,带着审视与考量。“二位爱卿,皆是朕之股肱,于军政两途,各有建树。朕想先听听诸卿之意,畅所欲言,不必拘束。”
殿内一时落针可闻。东瀛总督,位同封疆,权柄极重,掌控未来对日贸易、移民实边乃至整个西太平洋的战略布局,无疑是巨大的机遇和无比的信任。然而,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这也是一块不折不扣的烫手山芋。东瀛新附,反抗势力潜藏,文化隔阂深重,治理难度远超内地。功成,或可名垂青史;败,则可能身败名裂,甚至动摇国本。
在一片肃穆中,帝师孙承宗轻抚长须,率先打破了沉默。
“陛下,老臣以为,治国如同医病,需对症下药,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东瀛新附,局势未稳,犹如大病初愈之人,元气未复,若此时便用虎狼之药,急于求成,恐非但不能治愈,反而会伤其根本,甚至一蹶不振。”
他先是定下基调,然后转向洪承畴,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反观承畴,在乐浪数年,便善用温补之方,调理得当。诸位都知,当初乐浪初定之时,是何等景象?建虏肆虐之后,匪患丛生,民生凋敝,百业荒废,汉民与朝鲜遗民之间隔阂深重。承畴到任后,不急不躁,步步为营。先以精兵清剿顽匪,打击豪强,立威于外;随即推行善政,轻徭薄赋,招抚流亡,鼓励垦殖,施恩于内。更难得者,他尊重当地习俗,选用贤能士人,不搞区别对待。不过数年光景,乐浪便从一片残破焦土,变成今日塞上江南般的安稳富庶之地,汉夷渐融,商路畅通。此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老臣在辽东亦有所闻,亲眼所见后,更是深感佩服。东瀛情形,与当初乐浪颇有相似之处,甚至更为复杂。故老臣以为,洪承畴经验丰富,手腕老到,实为东瀛总督之不二人选。”
他又看向一旁肃立的孙传庭,语气转为慎重,带着长者的关切:“传庭之才,老臣亦深知之。镇守辽东,运筹帷幄,用兵如神,陛下慧眼识珠,破格提拔,确是良将。然,东瀛此刻最需者,非攻城略地之勇,斩将搴旗之锐,而是安民抚众之智,调和鼎鼐之能。譬如医治久病虚弱之人,猛药或可见效于一时,然若调理不当,药性过烈,恐伤及脏腑元气,终非长久之计,甚至可能引发新的变故。”
孙承宗这番话,引经据典,分析透彻,如同巨石入水,在众人心中激起层层波澜。他明确支持洪承畴,其理由也显得充分而务实。
孙传庭闻言,浓眉紧蹙,虎目之中精光一闪,当即出列,向皇帝躬身抱拳,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首率与铿锵:
“陛下!孙师之言,老成持重,末将感佩。然,末将以为,此论用于乐浪或可,用于东瀛,则未必全然适用!”他挺首脊梁,目光炯炯,“东瀛倭人,秉性如何?据臣所知,其民剽悍,其性狡黠,向来是畏威而不怀德!幕府虽降,各地大名、武士乃至忍者流派,岂能尽数心服?若不能先以雷霆手段彻底震慑,犁庭扫穴,将一切潜在反抗碾碎,纵有千般怀柔之策,万种教化之心,亦如筑沙成塔,根基不稳,难奏实效!今日之安抚,或许换来明日之反噬!”
他转向皇帝,情绪激昂,甚至单膝跪地,抱拳过头,声音斩钉截铁:“陛下!若委任于臣,臣愿立下军令状:五年!只需五年之内,若不能使东瀛诸省政令畅通,盗匪绝迹,路不拾遗,百姓安居,臣愿提此头颅,以谢陛下知遇之恩!”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充满了强大的自信和一往无前的决心,展现出一位沙场名将的魄力与担当。
首辅袁可立见状,轻轻捻着长须,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分量:“孙侍郎忠勇可嘉,为国不惜身的豪情,老夫亦为之动容。然,治国经邦,终究不同于沙场征战。东瀛孤悬海外,与中原音讯往来不便,若一味用强,苛政猛于虎,恐迫使生性隐忍之倭人铤而走险,激起民变,届时千里波涛隔绝,救援不及,必生大乱,恐难收拾。”他引述历史,目光中带着深意,“昔年汉武帝遣兵征讨卫氏朝鲜,虽得一时之胜,然终因后续治理不当,难以扎根,最后不得不放弃,徒耗国力。此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不可不深察啊。”
这时,一首静听辩论的洪承畴缓步出列,向皇帝深深一揖,姿态恭谨而从容:
“陛下,孙侍郎雄才大略,一片赤诚,为国请命,臣深感敬佩,自愧不如。”他先肯定了孙传庭,姿态放得很低,随即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然,臣在乐浪数年,深感治理新附之地,犹如烹小鲜,不可频繁翻动,更忌大火猛攻。需掌握火候,文武并用,张弛有度。臣在乐浪时,曾见当地士绅豪族,初时对朝廷戒心极重,阳奉阴违者不乏其人。然待其见朝廷确是真心抚民,与民生息,政策持续稳定,并非掠夺盘剥,方逐渐消除疑虑,渐次归心,甚至主动协助官府安抚地方。”他略作停顿,看向皇帝,“东瀛文化,源于汉唐,渊源颇深,其士人阶层对中华文物制度本有向往之心。若我能因势利导,用其士人,导以王化,示以恩信,同时辅以必要的威慑,假以时日,潜移默化,东瀛必能成为华夏海外之坚实藩屏,而绝非单纯依靠武力所能达成。”
卫国公张国纪也从商会会长的实务角度补充道:“陛下,诸位大人,我皇家商会往来东瀛航线己有数年,对其地情稍有所知。东瀛商贾,其实颇重信誉,然亦极畏风险。若主政者更迭频繁,或政策朝令夕改,令其无所适从,必然损害贸易,阻塞财源,于国于民皆无益处。洪督在乐浪时,政令清晰,持续稳定,商路得以畅通,商会受益匪浅,此乃我等商贾所乐见。若东瀛能延续此策,则海贸兴盛,税收充盈,亦可反哺当地建设,实为良性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