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撑臂起身,宿醉的钝痛立刻在额角突突地跳动。正欲掀被下榻,一股深秋的寒意袭来,激得他彻底清醒。目光慌乱间扫到昨夜散落的中衣,他一把抓过,仓促披上,微凉的丝绸贴覆肌肤,某些过于真实的记忆碎片骤然涌现。
“昨夜……并非梦境?”这念头如电光石火掠过心头,带来一阵心悸。“不……断无可能。”他立刻强行压下这荒谬的妄想,指尖却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襟。
“殿下,您起身了。”奉砚听得内间声响,适时轻声入门。他目光低垂,极为恭谨地避开了主子慌忙遮掩的细微动作,仿佛一切如常。“汤浴已备,请殿下更衣。辰时三刻,需赴坛埤行九丘盟誓之礼。”
萧承瑾背过身去,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的声音恢复平日的清冷:“知道了,去准备吧。”
在晨光中,澶台的各个馆舍区与道路上,早已是一片无声的忙碌。这与会场上的庄严肃穆截然不同,这里是紧张、缜密且充满烟火气的幕后战场。诸侯臣子们的清晨准备,本身就是一场重要的前哨战。
斋戒沐浴,换上共主回赐的礼服。过程繁琐而严格,每一层衣物、玉佩、绶带、冠冕都有其固定的顺序和寓意,不能有分毫差错。玉圭、旌节等信物是否完好。任何瑕疵都可能被解读为“不敬”。
萧承瑾凝视着镜中盛装的自己将所有的疲惫、痛苦与情绪深深掩藏,重新构筑起那道冷静、威严的亲王面具。确保自己以最庄重、最得体的容貌示人。他们的形象不再是个人,而是国家的象征。
在馆舍外,车夫和侍卫会最后一次擦拭车辕、调试马具,确保车驾行进时平稳无声。仪仗队手持旌旗、斧钺,静默肃立,他们的精气神代表着国家的威严。
辰时刚过,沉郁的号角声便响彻澶台上空。各国诸侯与使臣,已身着最庄重的冕服,在馆舍外依序登车。
车驾并未驶向那座辉煌的明堂,而是向南,穿过巨大的城门,驶向郊外。旷野的风带着草芥的气息,与城内的檀香迥然不同。
抵达坛埤外围后,所有人需下车步行。
只见那坛埤矗立于澶台正南的旷野之上,远离宫阙的辉煌,独享着一份与天地对话的孤高。它是一座巍峨的三层五色土坛,而在其顶端,九尊巨鼎如沉睡的玄黑神兽,环列于中央黄土区域。
五色土,取自九州大地的精髓,被严格按照方位与礼法垒砌:
东方青土,如初春之原野;
南方红土,似盛夏之烈火;
西方白土,若秋霜之凝华;
北方黑土,同玄冬之深渊;
中央黄土,乃社稷之根本,厚德载物。
这五色并非杂乱混合,而是构筑成一个宏大的天下图景:底层最阔,覆以北黑、西白、南红、东青四色土,象征着四方疆域;其上两层,则皆由明净尊贵的黄土筑成,象征着九丘皇室居于中央,统御四方。行至近前,方能感受到那份摒弃一切浮华的、近乎残酷的庄严。坛壁的泥土中,混入了碾碎的玉粉与暗色的矿砾,在特定的光线下,会折射出极其微弱、如同星河碎屑般的光点。
而那九鼎,正是此言的至高信物。它们并非整齐划一,而是形制各异,大小相承,鼎身之上,分别铸有九州的名山大川、奇禽异兽与鬼神图腾,鼎腹深不可测,仿佛吞纳了其一州的气运。鼎足历经千年烟火的灼烧,已呈现一种暗沉的玄金之色。它们静静地镇守在坛顶,不言不语,其重如山,本身就是一部无字的史书,昭示着九丘皇室受命于天、统御九州的正统性。
一条笔直的玄色神道,从北面的宫阙群直贯而来。巳时已过,午时将至,各国诸侯已依其封国方位,肃立于对应的色土阶前。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那坛顶的九鼎所吸引,感受到一种无形的、源于历史与道统的重量。
这里没有明堂的琉璃金顶,只有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当正午的阳光垂直洒落,坛埤本身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日晷,所有的影子都缩于脚下,无处遁形。它不提供任何庇护,只负责将最赤裸的誓言与代价,呈现于天地的审判台前。
当太阳即将移至天空正中央,光芒灼烧着五色土与九鼎。此时,青铜饕餮火鼎被点燃,松柏的青烟与香气缭绕于九鼎之间,仿佛通过它们,上达天听,庄严的礼乐轰然奏响。九州共主的仪仗,出现在神道的尽头。他缓步而行,从北面南,在所有臣子的注视下,一步步登上坛埤的最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