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随意的一看,他的视线就对上一双在房梁上的眼睛。
源澈瞬间放轻呼吸,警觉起来。
那双眼睛就像是小孩的简笔画,两个浑圆的空心圈圈,圆圈正中有一个黑点。这绝非正常人的眼睛,人类的眼球都被上下眼皮包裹,就算瞪得再凶,也不可能是一个完美的圆形。
偏殿的屋顶很高,没有点灯,外面又是昏天暗地的暴雪天气,室内较平常还要昏暗几分。源澈静默片刻,见对方没有动静,正怀疑是不是一个栩栩如生的雕像时,那眼睛忽然消失无踪,仿佛只是显灵一现,又或者只3是光影变换的错觉。
为防风雪入殿,抱一离开时虚掩了木门,此时这块木板突兀地“吱呀”一响,如同一声晦涩的呜咽,令正警惕得草木皆兵的源澈投去注意,一时忽略了头顶闪过的暗影。
恰巧抱一推门而入,登时被源澈的眼神吓一跳。他身边跟着一个很俊秀的年轻人,身着深蓝色道袍,看上去比抱一大不了多少,自我介绍道:“贫道玄一,不知顾问这次想问点什么?”
玄一在桌子正对面坐下,理了理被源澈没完全摆放规整的笔记本,直白道:“我原本不想过来的,你们怀天局问来问去也都是那样,不过走个流程。要不是抱一说你是从渝城赶来的专家,我才懒得跑来偏殿受冻。”
源澈看过青海分局的访问记录,眼前这个叫做玄一的道士被叫过去问了不下十次话,却次次都没有实质性进展。这话听了他也不恼,没有按照标准的流程提问,而是关心道:“那一场无差别攻击里,你受伤了吗?”
抱怨归抱怨,玄一还是配合地以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左肩,说:“被魔气所伤,并不严重。”
魔气!?封天印以天地间浩然正气所化,怎么会有魔气!?
“以前怀天局的人问你时,你有交代过吗?特别是魔气这一点。”源澈目光如炬,心说要是你们青海分局连这么重要的信息都不记录在案,我真的要杀到西宁去写检举信了。
玄一却奇怪道:“我当然说了我的伤势,不过没有特别强调是被魔气所伤。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源澈被他质问得疑惑半瞬,旋即意识到这是信息不对称造成的后果——所有人都默认妖怪会驱使魔气,但只有他知道那并非妖魔而是封天印,于是只有他才能发现这点异常。
“把手伸出来借我看看。”
玄一不明所以,源澈用食指在他手背轻点,戒指立刻散发出清澈纯澄的气息,顷刻之间又变得浑浊不堪。
源澈脸色沉下去几分,最后一丝侥幸消失也得无影无踪。
“抱一,”他唤在门外檐下避嫌的小道士,“拜托你去崆峒山各个道观佛寺走一趟,整理一份伤亡人员的名单,重伤和轻伤分别统计,明天之内给我。”
抱一进来看了眼自己师兄,见他情绪稳定端坐着,满口答应;“哦,没问题,要问这么多人吗?”
“不是询问,而是治疗伤势。”源澈解释,“你们的伤口看似痊愈,实则魔气在等待某一个掉以轻心的瞬间,由内而外攻破身体的防线。”
两师兄弟显然被惊了一下,这种说法他们都闻所未闻。源澈翻开玄一的笔记本,在扉页写下弈渊的电话号码,示意有什么问题直接联系他。
他沉默地起身,走出偏殿,抱一忙打着伞追出来,源澈却摆摆手拒绝了他的好意,“我有法术庇护。”
抱一只得作罢,驻足看着源澈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飞雪中。
*
源澈一脚跨出王母宫门槛的瞬间,单薄的身影就被漫天席地的雪幕吞噬。暴风雪没有丝毫削减的迹象,像是云层被撕碎后愤怒地把柔软灌注铅坠抛向人间。
他并未因为咆哮的狂风停下,毕竟能和他并肩檐下阶上观雪的家伙现在也不在。源澈搓热手指,正要祭起结界法术,一件厚实的抓绒双层冲锋衣就被披上他的后背。
“澈顾问怎么也不等我,自己就跑过来了?”
源澈瞳孔微微收缩,这个欠揍的语调措辞,这个恰巧的时间地点,他甚至不用回头就知晓了来者的身份。
冲锋衣没有半点侵染雪水的痕迹,干燥松软,摸上去甚至还是热烘的。与虚无缥缈的法术不一样,布料结结实实抵御着低温与烈风,给人一种真实的安心感。
源澈忽然觉得结界法阵也没什么好的了。
“送衣服这个戏码在医院不是已经用过了吗,怎么短时间内还返场?”源澈嘴上半点不落,身体却很诚实地认真把拉链一拉到顶,“你干脆去当后勤部部长好了。”
“后勤部哪有随时跟在澈顾问身边的机会?”陆寰又撑开金属架伞,明明是那么猛烈的北风,这把伞的伞骨却□□着没变形,稳稳截断自天穹倾泻而下的冰雪洪流。
两人在伞下并肩返回营地,源澈双手揣在衣兜里,陆寰没问,王母宫里的事他半点也没提。走到一半陆寰忽然说:“如果是淋着雪走回去的话,算是和澈顾问共白头了吗?”
闻言源澈脚下差点没踩稳,看了看前方被纯白吞没的道路,“那这辈子委实太短了。”
他别过脸,眼睫还挂着些许晶莹雪粉,全然没觉察到陆寰不知不觉停了脚步,“而且别把白头想得那么简单啊混蛋,好多人想要白发都得……”他本来想说好多人想要白发到老都得拼了命地活着,话递到嘴边又觉得沉重且不吉利,只得续上半截狗尾:“都得花不少时间和金钱漂染。”
“但如果是澈顾问的话,无论道长路短还是青丝华发,无论潦倒多金还是无穷一粟(注2),我都想跟在你的身边。”
源澈诧异回望,陆寰明明是那么一个招摇瞩目、灼热风流,极具“攻击性美感”的家伙,此刻却好似被雾蒙蒙的风雪浸染,身侧凝聚着连疾风也无法吹散的哀愁。
他看着源澈,却又好似透过他睁大的双眼在凝望别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