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透着一股沉静、厚重、仿佛将流动时光都强行凝固于此的沧桑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心生敬畏,仿佛连大声说话都是一种亵渎。
"各位专家,老师,云中古城到了!"
坐在车头的当地文保所赵所长,一位皮肤因长年日晒而显得黝黑发亮、笑容爽朗淳朴得如同这山间阳光的中年汉子,用带着浓重本地乡音、却中气十足的普通话提高了嗓门,语气里洋溢着不加掩饰的、发自内心的自豪介绍道,"前面就是咱们这几天落脚的地方,云栖客栈!条件肯定是比不上城里的大酒店,但保证干净,整洁,最关键的是安静!推开窗,就能看到古城全貌和云海山色!那景色,绝了!"
车子最终在一座规模颇大、明显经过精心修缮但仍最大限度地保留着原有古韵的木结构院落前平稳停下。
院门高大厚重,由数块完整的、带着天然纹理的原木拼合而成,门板上镶嵌着看似古朴却结实的黄铜铆钉,门楣上方悬挂着一块色泽古朴沉静、仿佛能吸光的木质牌匾,用遒劲有力、笔走龙蛇的行楷阴刻着"云栖客栈"四个大字,填以石青,显得低调而雅致。
门前的石阶历经无数风雨洗礼,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圆润光滑,缝隙里,一丛丛青苔顽强地、绿意盎然地生长着,诉说着生命的韧性。
赵所长率先利落地跳下车,身手矫健得不像个中年人,中气十足地拍着手招呼:“大家辛苦啦!一路颠簸都受累了!先下车安顿行李,缓缓劲儿!房间都提前安排好了,两人一间,钥匙都在客栈王老板那里!”
他边说,边伸手指向门口一位早已等候多时、穿着靛蓝色手工土布对襟褂子、面容憨厚朴实、正带着热情笑容迎接客人的中年男人。
早已被颠簸得七荤八素的众人,此刻如同出笼的鸟雀,纷纷迫不及待地涌下车门,站在坚实的土地上,活动着几乎快散架、酸麻无比的筋骨,一边揉着发僵的脖颈和腰背,一边好奇而惊叹地打量着这座隐匿在深山云雾之中、仿佛与世隔绝的古老驿站,贪婪地呼吸着城市里绝难寻觅的清冽甘甜空气。
沈知时和林叙也随着人流下了车。沈知时站在原地,用力活动了一下酸麻僵硬的肩膀,能听到骨骼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他正打算转身去行李舱拿自己的那个沉重铝箱,项目领队陈工手里拿着一个卷了边的登记本,风尘仆仆地快步走了过来,额头上还带着刚才帮忙搬运行李时沁出的细密汗珠,镜片上也蒙了一层淡淡的水汽。
“知时,林博士,”陈工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翻看着手里的本子,找到相应的记录,“你们两位的房间安排在……嗯,是‘松涛居’,”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笑容,解释道,“在二楼最里面,位置相对独立,稍微清净点,适合你们需要安静处理数据和划图。就是楼梯有点陡,上下需要留神。不过视野是绝对没得说,是整个客栈观景最好的房间之一!”
他伸手指向客栈门口那位穿着靛蓝布衣、正忙碌着分发钥匙的王老板。“钥匙在柜台王老板那儿,直接去取就好。”
林叙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普通房间号,淡漠得如同听到“今天天气不错”。他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低沉的嗓音毫无起伏地应了一声:“嗯。麻烦了。”
“不客气。”陈工会心一笑。
表示知晓。随即,他便迈开长腿,径直走向那古色古香的木质柜台。
王老板看到气质卓然、身形挺拔的林叙走过来,脸上热情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眼角的皱纹都堆叠起来。他赶忙从柜台抽屉里取出一把带着明显岁月痕迹、表面已有氧化包浆的黄铜钥匙,钥匙上系着一块打磨得十分光滑温润的深色木牌,牌子边缘圆润,上面用清隽秀气的小楷工整地刻着“松涛”二字。
“您就是林博士是吧?久仰久仰!这是您和另一位先生的钥匙,松涛居,二楼尽头左转就是!”
王老板双手将钥匙递了过去,态度恭敬。
林叙伸出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指接过了那把沉甸甸、触手微凉的黄铜钥匙。
他的指尖在接触到冰凉的金属钥匙和温润木牌的瞬间,似乎有极其短暂、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停顿,快得如同光影闪烁。随即,他稳稳地握住了钥匙。
他没有看向身旁跟过来的沈知时,只是对王老板微微颔首,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声音依旧平淡,却保持着基本的礼貌。随即转身,目光投向客栈内部那通往二楼的、看起来就年代久远、颇具特色的木楼梯。
“两位先生请跟我来,”王老板热情地从柜台后绕出,在前方引路,“这楼梯有些年头了,陡得很,小心脚下,扶好旁边的栏杆!”
林叙手里握着那把钥匙,沉默地跟在王老板身后,踏上了那第一级就发出沉重而悠长“嘎吱——”声响的木质楼梯。沈知时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因“同住一室”而再次泛起的、混合着紧张与隐秘期待的悸动,走到车旁行李舱,弯腰用力提起那个死沉死沉的铝箱,也紧随其后,踏上了楼梯。
木楼梯果然如陈工和王老板所言,陡峭而狭窄,每一级台阶都高且深,需要格外留意。
脚踩在磨得中间微凹的木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这声音在相对安静客栈内回荡,仿佛一位苍老的叙述者,在低声吟唱着这座客栈所经历的漫长岁月。
空气中弥漫着老木头特有的、混合着淡淡霉味、陈年灰尘和山区特有潮气的复杂气味,并不难闻,反而有种沉静的历史感。
越往上走,光线越显昏暗柔和,只有楼梯转角处一扇小小的、糊着宣纸的木格窗透进些许被过滤后的天光,在布满灰尘的光束中,能看到无数微尘飞舞。
二楼的走廊狭长而幽深,脚下是同样古老的木地板,走在上面会有轻微的回响。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贴着房间号木牌的房门,寂静无声。
走廊的尽头,一扇厚重的、颜色深沉的木门虚掩着,留下一条幽暗的缝隙。
门楣上方,悬挂着一块小小的、同样古朴的木牌,上面用飘逸灵动的字体刻着三个字——“松涛居”。
林叙在门口停下脚步,手中的黄铜钥匙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沉静而温润的微光。他静立了一瞬,仿佛在调整呼吸,又像是在做某种心理准备。
然后,他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手指轻轻抵在粗糙冰凉的门板上,缓缓用力,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沉重的木门。
门轴或许是因为年代久远,或许是这山间的湿气浸润,发出了悠长而低沉的“吱呀——”声,那声音缓慢而清晰,不像刺耳的噪音,反倒像一声来自时光深处的、悠远的叹息。
房间内部的光景,随着门扉的洞开,如同缓缓展开的卷轴,一点一点,清晰地展现在并肩而立的两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