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时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一股小小的、带着暖意的雀跃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不受控制地漾开一圈圈涟漪。但他面上却竭力维持着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用一种公事公办的、专业的态度回应:"那行,我先去把箱子放车上去。"
他转身,拖着那个沉重的铝箱,脚步略显匆忙,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乎要飞扬起来的轻快,走向机场外停着的、车身上印有当地文保所醒目标识的、看起来同样饱经风霜的中巴车。
等他妥善安置好行李,拍了拍手上沾染的些许灰尘转身回来时,林叙也已经将自己的黑色背包稳妥地放进了车辆侧方那幽深的行李舱内,动作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半步的距离,沉默地走向其中一辆中巴车。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微妙的张力。沈知时率先踏上车门处的台阶,目光迅速而仔细地扫过车厢内部,如同勘探地形。
座椅是常见的、已经有些褪色的蓝色绒布材质,因为长期使用和频繁清洗,显得有些旧,却意外地干净。
他几乎没有犹豫,目标明确地选了一个靠后的双人座位。
靠窗的位置视野极佳,能毫无遮挡地欣赏窗外那连绵起伏的山景与变幻莫测的云海——他侧身便坐了进去,动作自然流畅,然后将外侧靠过道的那个座位,如同预留般,自然而然地留给了林叙。
这是一个无声的邀请,也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试探。
林叙跟在他身后上车,步伐稳定,节奏没有丝毫紊乱。
当他看到沈知时已经占据了靠窗的位置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身体有瞬间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僵硬,仿佛某种预设的、关于距离的程序被意外打乱,需要短暂的重新校准。
他沉默地走到那个靠过道的座位旁,自始至终没有看沈知时一眼,只是动作利落地坐下,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规范。
他将那宝贵的电脑包小心地安置在脚边,调整了一下位置,确保它处于一个绝对稳定且不易被踢到或弄脏的安全区域。
然后,他像是启动了某种早已设定好的、应对过度接近的防御程序,迅速从电脑包的侧袋里取出那副黑色的、科技感十足的降噪耳机,动作熟练而流畅地戴好,随即精准地按下了侧面的开关。
"嗡——"
轻微的电流声后,瞬间,车厢内逐渐升高的、同事们带着疲惫又夹杂着兴奋的交谈声、引擎预热时发出的低沉轰鸣声、以及窗外机场隐约传来的各种嘈杂……
仿佛都被那先进的科技产品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遥远的、与他无关的世界。
他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机场简陋的设施和远处那如同巨幅水墨画屏般徐徐展开的、苍翠欲滴的山峦,再次散发出一种"请勿打扰,专注自我"的、近乎凝固的、强烈的排斥信号。
仿佛飞机上那短暂的、打破了安全界限的肌肤相触,那声低沉的询问,那抹泄露心绪的绯红,真的只是沈知时独自经历的一场过于逼真、醒来后只剩怅然的幻梦,未曾在他那片淡漠沉寂的心湖里,留下任何一丝真实的痕迹或涟漪。
沈知时看着他线条冷硬、如同覆盖着终年不化薄霜的侧脸轮廓,心里并没有太多预想中的失落或挫败,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与奇异的平静。
他了解林叙,或许比林叙自己所以为的还要多一点点。这个人极度需要这样一个物理上的安全距离和心理上的无形屏障,来消化和整理刚才发生的一切,将那短暂的情感脱轨和意外接触,重新纳入他所能完全掌控的、秩序井然的理性范畴之内。
他没有试图去打破这片由对方主动建立的寂静堡垒,只是顺从地、甚至可以说是默契地拿出自己的平板,重新调出那份复杂详实的地图,指尖在微凉的屏幕上划过,放大、缩小,安静地开始深入研究那些预设点位的地形等高线数据和附带的地质简报,将自己也全然沉浸入工作的氛围里,仿佛他们真的只是为了工作效率而坐在一起。
中巴车的引擎发出一声粗重而沉闷的轰鸣,如同沉睡的野兽被唤醒,车身随之微微震动,缓缓驶离了这座略显简陋、却承载了他们初抵记忆的机场。
起初,道路还算平整,是灰黑色的柏油路面,虽然不算宽阔,但行驶起来尚算平稳。道路两旁零星分布着低矮的、带有鲜明当地民族特色的木质或砖石结构民居,和小片被山民们精心打理过的、绿意盎然的梯田,偶尔能看到戴着宽边斗笠的农人,在田间弯腰劳作,构成一幅宁静的田园画卷。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车辆不断向着大山深处蜿蜒前行,道路开始明显地收窄、爬升,路况急转直下,仿佛从现代文明一步踏入了原始地带。
平整的柏油路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骤然切断,取而代之的是坑洼不平、布满深浅不一、如同战争创伤般的车辙印和被季节性雨水冲刷后裸露出的、棱角尖锐的碎石的盘山土路。
车身开始剧烈地、毫无规律地颠簸、摇晃,每一次轮胎狠狠碾过隐藏的坑洞或凸起的石块,都带来一次沉重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移位的撞击感,整个人如同惊涛骇浪中完全失控的一叶扁舟,被无形而狂暴的力量肆意抛起又重重落下。
"哎哟!"
"抓稳了抓稳了!"
"这路也太按摩了,再颠下去,骨头真要散架了!"
车厢内顿时响起同事们此起彼伏的惊呼、带着痛苦面具的抱怨和些许苦中作乐的无奈调侃声,混杂着行李在行李架上跳跃碰撞的闷响。
有人赶紧伸手死死抓住前排座椅的金属靠背顶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有人则下意识地紧紧抱紧了怀里的背包或贵重的测量设备,如同抱着救命稻草,生怕它们在剧烈的颠簸中受损或飞出去。
每一次剧烈的颠簸,沈知时的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短暂脱离座位,又被那根救命的安全带猛地勒回,那根带子深深陷入肩胛骨的皮肉里,带来清晰而持续的钝痛。
他下意识地用一只手紧紧抓住前方座椅那冰凉的金属靠背顶端,借以稳定自己,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缺乏血色的苍白。
然而,在一片混乱不堪的感官风暴中,他的某些神经末梢却仿佛被无限放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次颠簸,旁边林叙的身体也会随之产生明显的、无法完全抑制的晃动。
隔着两人身上那层薄薄的夏季衣物,甚至在某个毫无预兆的、尤其剧烈的摇晃瞬间,他的手臂外侧似乎短暂地、轻轻地擦过了林叙紧实的上臂肌肉,那触感温热而坚实,带着肌肉瞬间条件反射般绷紧的、充满力量的硬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