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识屏住呼吸,好像还能闻到男人嘴巴里臭哄的烟酒气。
耳边似乎又响起女人尖利的谩骂声,还有脑海中徘徊不去的……
——“你没有雨衣喽。”
手指变得冰凉,胃部痉挛疼痛,想逃跑,但被锁住,也不能跑,工钱还没领。
即便后来她长大长高,镜里看到自己早已褪去稚嫩的面庞,健康的体型和结实的拳头,仍深感无力。
她此刻拥有的这份力量,无法穿越时空,去救赎当时的自己,打出一场漂亮的反击。
无法弥补的遗憾远超恨意,是一道隐秘的内伤,表面早已愈合,但只要阴雨来临,便会从骨缝里渗出绵密而持久的酸胀痛楚。
往事在心底沉淀,并非咬牙切齿的恨,而是被岁月磨钝了的悲哀。
更早,被这段记忆覆盖的,是幼年时,老屋门前那场长久的注目。
妈妈最后一次回来看她,给她带了好多漂亮衣裳,还有城里小孩吃的曲奇和巧克力。走的那天,她蹲堂屋里收拾自己的行李箱,说“我五一放假再来看你”。
“啥是五一。”
周灵蕴记得自己当时问了这么一句。她还没开始上学。
她妈笑笑,想跟她说点什么,又觉得没啥必要的样子,摇头。
行李收拾好了,她妈把箱子拎过门槛,走出房子,站院坝里,回头看她一眼,想冲她挥挥手也觉得没啥必要的样子。
走了。
她倚着门框站那看,一直看,眼泪掉下来用袖子擦一下,袖口硬邦邦的鼻涕壳刮痛脸。
女人瘦削的脊背彻底消失在路尽头,周灵蕴当时不知,那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奶奶从地里回来,扯她进屋换衣裳,嘴里叽叽咕咕,说“你这个妈只顾自己光鲜的,娃娃脏成这样不管”……
——“她说她还来啊?你也信。”
——“哭个锤子你哭。”
还没上小学的周灵蕴不懂,只觉得心里很难受。
后来也忘了。她从胜利茶厂出来,当时看着她妈走远的那种难受被另一种难受覆盖。
此刻,同样。
她的小猫才一岁多,死她面前。胜利茶厂那段记忆带给她的难受,被小猫离去的难受覆盖。
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张画布,涂抹在上面的颜色,想达到“覆盖”的效果,一定要比之前的颜色深得多,也厚得多。
周灵蕴简直不敢想,小猫离开她这种难受将来又会被哪一种失去带来的难受覆盖。
她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她还很年轻,她跟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身上发生的事,都不是什么能让天塌下来的,能载入史册的,遗臭万年或流芳千古的大事。
就是她妈不要她了,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养的猫死了……
就这些小事。
是的,就这些小事,压垮她了。受不了,开始哭,无能为力,于是有了怨和恨。
此刻,她只想发泄,把所有的气都撒到姜悯身上,脑袋烧晕,一点道理不讲。
“还不都怪你,带给我小猫的是你,夺走我的小猫的也是你。你就是这样,一直都这样,对我和小猫都是这样……”
周灵蕴站在宠物医院门前,人行道树荫下,双手攥紧拳头,脸涨红,是谴责的一方,却语无伦次,泪流满面。
她徒劳半张着嘴,多少次午夜梦回,她躺在宿舍的小床上,把姜悯骂得死去活来,像一只打赢了仗的大鹅,昂着脑袋,扑打着翅膀,简直威风八面。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却好像不太骂得出来。
雪地里一台哑火的车,嘶嗓吼几声,点不着没动静了。
周灵蕴蹲下去,然后一屁股坐地上。她把脸圈进臂弯,埋在膝盖,不想说话了。
姜悯垂手,始终安静。
面对周灵蕴的指责,她无从辩驳,现在也不是跟她争输赢的时候。
舒颖无言矗立在旁,感到有些苦恼地捶了捶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