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渝下山后给程巷打了个电话。
程巷很久才接:“喂。”
说不上为什么,她单单说“喂”这个字的语气,就让易渝心里抽了下。
“没什么事。”易渝故作轻松语气:“我就是提醒你啊,山里的雨季快到了,你注意安全。”
程巷笑笑:“知道。”
雨季的确来了。
邶城是不多雨的,整个城市时而像蒙一层灰。即便那些朱红墙和琉璃瓦,也不是鲜亮颜色,而真像经历了千年洗礼般,有种雾雾的感觉,像从什么坐在宫墙口的老人记忆里摘出来的。
邶城是座太适合记忆的城市。
程巷不知是否因为这个,她才忘不掉陶天然。
她躲进山里,躲进雨里,瓢泼的雨哗啦啦落下来,连猫头鹰也不再鸣唱,好似要洗掉灰尘,洗掉回忆。
厂里驻扎的工人撤离了一部分,只剩必须要开工的那些。
程巷没撤。
倒也不是说她刻苦耐劳什么的,她就是……有点不敢。
在山上躲得久了,她有些不知怎么下山去面对整个世界。
因为那个世界里,有陶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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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渝急得要死:“联系上没有啊?到底有没有信号?”
“没有啊大老板……”
山雨欲来的这天,程巷在山上浑然不觉。
天气不好,工厂已经停工了。她待在宿舍,给自己泡了一碗面,秦子荞这人真不听劝,她都说全要螺蛳粉了,还给她带着这么多泡面,还是清淡的香菇炖鸡味。
这么怕她上火哦。
程巷忽然想到,以前她和秦子荞躲在她长梧桐树的卧室,秦子荞说自己妈妈的坏话,她说陶天然的坏话。
她总用那种看似抱怨实则骄傲的语气说起:“你不知道陶天然她哦……”
从此,她再也不会以那样的语调说起任何人了。
那时候马主任已经睡了,她俩聊到半夜觉得饿,穿了衣服偷偷跑出去,站在巷口点两串烤鸡翅,又到小卖部买一碗泡面,两人分着吃。
她们胡同口那家小卖部,香菇炖鸡味的泡面总打折。
唉,回忆真伤人。
更伤人的是任何回忆里,都嵌着陶天然。
她运了电脑上山,但这里甚至连电压都不稳,手绘板总没那么好用。于是她罕见的绘了手稿,她没陶天然那么厉害,用钢笔勾线一气呵成。
她用铅笔,时有修改,握铅笔的右手掌根在稿纸上磨磨蹭蹭。
不知过去多久,一抬手,看到右手掌根处蹭了一片铅笔的银灰。
似时光烧成的灰。
这次季度设计的主题因大家都忙,没来得及开会讨论,便各自提交。程巷这边提出的主题是“梧桐”。
易渝觉得有意思,大手一挥准了。
这会儿程巷绘着手稿,心里想,一般人一定想不到,树,其实是很哀伤的存在。
因为它太鲜碧,光明,生机勃勃。
可那是因为,它把过不去的时光吞进肚子里,形成一圈一圈的年轮。
它是最擅记录时光的所在,像是伤心人的一张信笺。最伤不过明代归有光,说起庭院里那株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程巷没有枇杷树。
她只有卧室中央的一棵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