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纠结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下一刻,祁让便掀开被子下了床。
“孙良言,备马!”
他的身子虽然还虚弱无比,声音却是不容置喙的威严。
眼中那短暂的迷茫、酸涩、追忆,如同被投入烈火的残雪,迅速消融,蒸发,只余一片淬炼过的清明与坚定。
前世种种,已成烟云。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现在的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更不想再留下任何遗憾。
即便不为了晚余,他也该尽力去挽救一下徐清盏。
此时的犹豫,只会造成再一次无法弥补的伤痛。
如。。。。。。
夜色如墨,春寒未尽,慈宁宫外的海棠树刚刚抽出嫩芽,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雨打落了半数。花瓣浮在积水里,像一封封无人拆阅的旧信,静静漂向宫墙深处。
晚余坐在窗前,手中那枚褪色香囊已被摩挲得几乎看不出原样。丝线断裂处露出些许干枯的梅花瓣??那是十三年前沈长安离开京城前,悄悄塞进她袖中的礼物。那时他还不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青崖子”,只是个出身寒门、却才华横溢的太学伴读;而她也还不是什么皇贵妃,不过是权臣之女、待嫁闺中的林家小姐。
命运总爱玩弄人于股掌之间。
窗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不疾不徐,熟悉得如同心跳。她没有回头,只轻声道:“这么晚了,还不去歇息?”
沈长安推门而入,肩头微湿,显然是冒雨而来。他将油纸伞靠在墙角,解下披风挂在架上,走到她身后,目光落在那枚香囊上,眸光一颤。
“你还留着它。”他说,声音低哑。
“我说过会等你回来。”她抬眼看他映在窗纸上的影子,“可你用了二十年。”
他沉默片刻,忽然单膝跪地,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纸页,双手奉上:“这是我当年写的婚书。父亲烧了我家宗祠,说我勾结藩王、图谋不轨。我在狱中用血写下的誓词,后来被人带出,藏在佛经夹层里,辗转十年才回到我手中。”
晚余接过,指尖微微发抖。纸上字迹斑驳,有些地方已被血渍浸透,但仍能辨认出那句:“愿执子之手,共赴黄泉白首,生死不弃。”
她闭了闭眼,泪水无声滑落。
“你知道吗?”她低声说,“梨月出生那天,祁让抱着孩子站在殿外,笑着对我说:‘你看,她多像你。’可我知道,他真正想说的是??她不像你。他恨你入骨,所以拼命要把我的一切从你身边夺走。连女儿的名字,都是他亲自取的。‘梨月’,取自‘离越’,意为远离故土,永不得归。”
沈长安握紧拳头,指节发白。
“但他错了。”她转过身,直视着他,“她不仅像我,更像你。倔强、勇敢、不怕天不怕地。前日她骑马摔伤膝盖,我心疼得要命,她却笑着说:‘先生说过,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她不知道,这句话是你当年在诏狱里咬牙撑过酷刑时说的。”
沈长安喉头滚动,终是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良久,他低语:“明日便是清明,我要去北疆祭拜父母坟茔。你……愿意同去吗?”
晚余怔住。
那是她从未踏足的土地??沈家祖坟位于极北苦寒之地,埋葬着因“通敌案”牵连而惨死的一百三十七口族人。当年圣旨一下,满门抄斩,唯有年少的沈长安因在外求学侥幸逃脱,却被构陷为叛逆主谋,流放北疆十载。
“我可以离开皇宫?”她问。
“你是太后,天下皆知你仁德宽厚,为先帝守孝三年本是常理。若你想以‘追思先夫遗愿’为由随我北行,无人敢阻。”他凝视她,“而且,我想让你看看那片土地。那里有我最痛的记忆,也有我唯一的救赎。”
她终于点头。
翌日清晨,凤驾悄然出宫,随行仅三十骑精锐御林军与数名贴身宫人。皇后得知消息后暴怒,立即召见心腹大臣欲行弹劾,却被内阁首辅拦下:“太后乃先帝遗命摄政之人,出行自有章程。况清明祭祖乃人伦大义,岂能以此攻讦?”
车队一路北上,穿平原、渡黄河、越燕山,历时七日抵达边陲小镇雁门关。此处已是帝国边境,风沙扑面,荒草连天。远处雪山巍峨,宛如巨龙盘踞。
沈长安带着她徒步走上一座孤坟。墓碑无字,仅刻一朵简陋梅花??那是沈家族徽。
“他们连名字都不敢留下。”他跪下,捧起一把冻土洒在碑前,“朝廷下令,凡涉此案者,不得立碑、不得入谱、不得享祭祀。百姓避之如瘟疫,连和尚道士都不敢来超度。”
晚余默默取出随身携带的檀香点燃,插于坟前。
“今日,我以大胤太后之名,昭告天地。”她声音清冷而坚定,“沈氏一门忠烈,蒙冤百年,今当正名!即日起,追赠沈父为忠毅伯,沈母为贞烈夫人,全族一百三十七口皆录入国史忠臣录,赐庙号‘昭义’,岁岁享祭!违令者,以欺天论!”
话音落下,空中忽有惊雷滚过,紧接着大雨倾盆而至。
沈长安抬头望天,雨水混着泪水流下脸颊。他颤抖着握住她的手:“谢谢你……替我完成了这一跪。”
她轻轻靠在他肩上:“不是为你,是为我们。若非你当年挺身而出替我挡下毒酒,若非你在诏狱中写下那封密信让我保全儿女,今日的我,早已魂断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