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窘态,蒋淮这才收了玩笑的心思,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
抬手轻轻掸了掸林砚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当老师的声音也放轻了下来,目光变得格外慈和。
“林砚,自你父亲去世后,我便当你是我的半子,盼你成家立业,更盼你鹏程万里。”
可下一秒,老丞相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眸光中的温度便被属于三朝元老的威严取而代之——
“但例是不会为你而破的,我朝非军功不得侯,你可做好了外出带兵的准备了?”
林砚其实很想做好。
这准备其实也不难做,哪个男儿没有一个提兵出塞,马踏贺兰山缺的豪情壮志?
可是一想上战场就意味着与苏绒可能的永别,任林砚这种杀伐决断的性子,心里也会忍不住生出恐慌来。
宫门外,年轻人恭敬地扶着老师上了相府的马车,目送那辆朴素的青帷车辇辘辘远去,消失在宫墙的转角。
林砚这才转身,从侍从手中接过自己那匹黑马的缰绳,却没有立刻上马。
只是牵着它沿着长长的御街,慢慢向廷尉衙门的方向踱去,青石板路上,一时只有单调的马蹄声和他自己的脚步声。
他想起苏绒那双粲如晨星的眼睛,想起她踮着脚戳他额头笑他工作狂的模样,想起她曾在公房里看着他处理事情时给他的评语。
“林大人,好生厉害!这才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气魄呢!”
侠气,侠气?
所以林砚,不过是一个可能永别的念头,就让你方寸大乱,心生怯意,在这里畏首畏尾,踌躇不前?
这般胆怯,如何还配得上她口中那“侠之大者”的话?
正自嘲间,一点冰凉倏地落在他的后颈,激得他微微一颤。
林砚下意识地抬手拂去那点湿凉,指尖触到一丝微弱的寒意,旋即若有所觉地望向雾蒙蒙的天空。
下雪了。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疏疏落落,像顽童随手洒下的盐粒,轻轻巧巧地落在朱红的宫墙上,点在青石板路的缝隙里,也沾上他绛色官袍的肩头,洇开一点深色的圆痕。
可没走几步,那雪沫子便渐渐丰盈起来,舒展成一片片轻盈的雪花,打着旋儿,悠悠荡荡地飘落。
不过片刻功夫,整条御街和巍峨的宫阙,连同他牵着的黑马鬃毛上,都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
宸京的初雪,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来了,来的偷偷摸摸,走的却磨磨唧唧。
不过几日功夫,猫馆后院的树就被一层又一层不断加厚的白压弯,沉甸甸地往下垮,雪也没有半分要停的意思。
苏绒看着纷纷扬扬的雪幕,烦躁地一把合上了支摘窗的扇子。
炉火烧得旺,暖融融的空气里飘着茶香和刚出炉点心的甜香,驱散了门缝窗隙里钻进来的寒意。
馆子里比平日热闹不少,二楼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有穿着体面的妇人小姐,也有附近巷子里的普通姑娘,不分差别地坐在一起。
捧着热茶低声交谈,间或逗弄一下脚边蹭暖的猫儿,猫儿们也懒洋洋地蜷着,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这本该是生意兴隆的景象。
可苏绒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她看着窗外那几乎连成一片白幕的雪,看着街上行人缩着脖子疾走的身影,再看看馆内这些有闲情逸致来避寒喝茶的客人,心里沉甸甸的。
“唉……”
少女叹了口气。
这场雪下得突然,又这样猛,十几天过来势头非但没减,反而变本加厉。
天寒地冻,街面上摆摊的小贩几乎绝迹,寻常百姓都缩在家里,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来猫馆的人是多,可有闲钱和闲心在这种天气里专门出来喝茶逗猫的,又能有多少呢?
譬如那边的桌子坐着两位常来的绣坊娘子,只点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两人分着喝,点心是一块也没要。
苏绒认得她们,知道她们手巧,但家境并不宽裕。这壶茶,恐怕是她们咬牙才舍得的花销,只为在这冻死人的天气里,寻一处能暖透手脚的地方。
更多的人呢?
苏绒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墙壁和漫天风雪,看到了那些蜷缩在四面漏风的陋室里的身影,看到了那些为了生计不得不在风雪中奔波的苦力、小贩、更夫……
他们或许连买一捧劣质炭火的钱都没有,更别提踏入这飘着茶香点心的猫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