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里肯定在想,那都是我的错觉,是我自己的幻想而已,」他呢喃着,像是在和他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的人生在我二十岁那年分界了,这么多年来我像是在做一场梦,从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从这场梦里醒过来……我遵从家族的指令,继承爵位,陪着奥莉薇娅来到王都,这一切都非我所愿,可我没有拒绝的资格……」
「……我没有那么想过。」克洛德低声说。
「我和你母亲一样,我们都无法抉择自己的生活,所以不希望你们重蹈覆辙。奥莉薇娅一定经常和你说起过索格莱尔镇,那是我们的故乡……咳咳……我们在那里出生,站在高塔上就可以看见大海,可以听到水手们的欢声笑语,她总是露出歆羡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并不是羡慕他们的生活,她只是羡慕他们能享受这种生活的自由。」
克洛德紧紧攥住他手边的床单,手背上青色的血脉清晰可见,微微凸起。
丹尼尔睁开眼,笑着抚上他的手背,声音微弱近乎用气息说话:「她给你讲海上的故事,讲吟游诗人的歌谣,讲那些传说冒险,那都是她不可得的,但她没有一天不在向往。如果奥莉薇娅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她一定会很骄傲的。」
「……不是,」他盯着丹尼尔的枯瘦如柴的手,喉咙里仿佛有什么阻滞了发声,每说出一句都无比艰难,「我一直都……一意孤行,我知道的。我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愤怒和仇恨,她不会想看到我这样。」
「克洛德,只要你是按自己的心意活着,她就永远以你为傲,」丹尼尔眨了眨眼,「更何况现在你身边也有了爱人和朋友,你会过得很好,比我们都要好,那就足够了。告诉我,你会吗?」
他将手翻过来,握住丹尼尔冰冷的手,没有看他的眼睛,因为他不想让他看到眼中的痛苦。他涩声说:「我会的。」
「伊桑也是很好的孩子,他年纪小,但也有自己的想法,那也是不容忽视的,」丹尼尔气若游丝地说着,他的呼吸越来越轻,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你知道该怎么做……噢,壁炉里的火是不是熄灭了,我觉得有点冷……」
克洛德转头看向熊熊燃烧着的壁火,他艰难地说:「是,火熄灭了,我再去烧些。」
「算了,我想有人陪在我身边。」丹尼尔侧过脸看向窗外。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消逝在他的眼中,他的瞳孔完全暗了下来。
窗外是那些逃难的平民在说话走动,他们走过水池边的雕塑,来来往往,没有人留意这样一座造型奇特的雕像,他们只在乎自己的生命和战事的进程,也不会留意二楼房间里,收留他们的人的生命正像这夕阳,将坠入冰冷的黑暗之中。
「我多想再见她一面啊,」他轻声说,「我想永远沉浸在梦中,但我又知道现在是梦醒的时候了……」
丹尼尔无意识地呢喃着,忽然,他的眼睛微微一亮,如乌云弥漫的天空中泄露了一丝微光,他试图撑起身体,但结果只是手脚轻轻颤抖着,头部略微离开枕头,像是在倾听什么声音。
他的神情专注且认真,渐渐露出了笑容,他落回到枕头上,闭上了眼睛。
克洛德握紧他的手:「丹尼尔……舅父?」
没有回答,呼吸声终于消失了。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犹带着那种奇妙的笑容,支撑着身体的力气陡然间消散了,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夜晚已经降临了,浓重的夜色笼罩了陆地。
克洛德拉开厚重的窗帘看向外面。银月低垂,光芒幽微黯淡,但他知道很快月亮就会升到深空,清透柔亮的月光会覆盖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然后月亮落下,太阳照常升起。但是有些人再也不会看到黎明的曙光了,他们会留在这孤独的黑暗中。
唯有生与死是永恒的。
窗外有一株很大的松树,树叶郁郁葱葱,站在二楼的窗前还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它的树冠。那墨绿色的枝桠间,一只白色的蝴蝶翩然飞过,翅膀挥动间落下了细细的萤光,就像天空坠落的星点。
蝴蝶从花园的上空飞过,掠过高高低低的建筑,穿过萧瑟的街道,最终停在了一个人的指尖。
那个人披着黑色的斗篷,整个人仿佛要融入黑夜中,她抬起头,看着停栖在指尖的白色蝴蝶。蝴蝶发出的萤光映亮她的面容,冰雪般晶莹剔透的浅蓝色眼眸在微弱的光芒下泛着水光。
她的容貌还是一如既往的美艳清冷,高不可攀。她静静地站在花园外的常青树下,却不能踏进一步。
蝴蝶的触须轻轻碰着她的手指,似乎在安抚那颗破碎的心。
她忽然想起那天分离时也是这样的情景。同样的夜色,同样的人,她站在月光草地的中央,他拉起她的手,在上面落下一个吻,然后转身离去。
她看着他渐渐走远,身影没入森林之中。这次也是一样,他转过身离去,而她只能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
就当成一场梦忘掉吧。她记得那时是这么说的。
刻骨铭心的梦是不会那么容易忘记的,我会记得这里,永远都会记得。
不,你会忘记,时间可以冲淡所有的记忆,你我都无能为力。
他笑着说:不会,人类没有那么漫长的生命,我会尽我所能将这段记忆保留至生命终结。
「是这样吗?」她轻声呢喃着,声音飘散在风中。她听到自己竭力强忍的哽咽,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显得如此孤寂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