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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栩的打法跟你预想的差不多,南宫羽也如你所料丶在乌兰山隘口设伏」,舜英轻声说着,将点好的三柱高香递到苻洵手中,「左肃和承贇撵过去了,我跟他们说穷寇莫追,能杀多少是多少,趁着没彻底上冻早些撤。」
他蹙了蹙眉,十分吃力地抬起手臂,将高香插进香炉,挤出一丝微笑:「正该如此,眼下深入草原伤敌一千丶自损八百太不划算,明年开春才是好时机。」
苻洵瘦得形销骨立,一身缉边的粗布麻衣丶丧冠不緌,唇边潦草地生着一圈胡茬,眼眶凹陷丶眼里布满血丝,前所未有的潦草落魄。灵堂搭好后,他一直跪在这儿,困了就跪在蒲团上小睡片刻,醒了继续为苻沣添香守灵。
苻沣过世那天下午,苻洹和景樊率领众大臣,拥立苻隽灵前继位。然后苻洹继续去城门应敌,苻洵与苻隽召来宗正寺丶太常寺为先王治丧。
讨论大半天,从几个谥号中择定「桓」,辟土服远曰桓,克敬勤民曰桓,武定四方曰桓,克亟成功曰桓。
守丧第四日凌晨,景樊满身缟素,跪坐于荣桓王灵前无疾而终,享年五十五岁,苻隽为之上谥号「文忠」,停梓宫于建宁王灵堂偏殿,景樊无妻儿兄弟,但朝臣丶门生吊唁者络绎不绝。
从永兴四年灵昌宫变,到建宁十六年大雍建朝,这一对明君贤臣相继薨逝,见证了一代沧海横流的落幕。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
苻洵将黍稷梗撒入火盆时,苻隽进来在灵前跪下:「父……叔父已经守了七八天,还有重伤在身,望节制哀痛丶珍重贵体。」
又垂眸转向舜英,恭声道:「劳烦陛下送叔父歇息养伤。」
他好不容易才习惯称呼舜英为「陛下」,又要开始称呼苻洵为「叔父」。
舜英叹了口气,心疼地摸了摸苻隽柔软的发。矮身揽住苻洵腰身丶供他借力站起,好在他并不执意继续守灵,很听话地任她搀着站起。
他一瘸一拐走出几步,站不稳险些摔倒,苻隽忙唤来肩舆,将他二人抬回清泉宫。
苻洵在灵堂跪着睡了醒丶醒了睡,七八天未曾梳洗,衣裳有些发馊都浑然未觉。舜英心酸不已,叫来热水和澡豆,试了试水温,然后挥退宫人侍女,开始替他宽衣解带。
一直褪到只剩中衣亵裤,他才如梦初醒,嫌弃地嗅了嗅鼻子:「好几天没洗,都馊臭了,我自己来。」
「你那肩胛都穿出俩窟窿,逞什么强?」舜英不由分说摁住他双臂,「别乱动,听话。」
洗澡水微烫,舜英怕浸到他伤口,只将水放到淹没胸前的位置。用帕子擦洗一遍,再将澡豆打出泡沫涂在身上,冲洗干净。又拿起一把小刀,小心翼翼替他刮去胡茬。
接下来是洗头,她先用梳子慢慢替他理顺发丝,再拿瓢舀水一点点浇在头皮上。清洗干净后,捞起头发浸到旁边小盆里,那是何首乌丶生芝麻叶丶侧柏捣碎拧出的汁,浸了约莫一刻,再替他将头发清洗干净。
她第一次知道,要照顾一个人,仅仅沐浴就这么麻烦。
几年前她连闻噩耗的时候,他这样一丝不苟照顾过她,整整一个月。
他满头湿发如瀑,绺绺乌黑霜白夹杂在一起,舜英挪近炭盆丶用帕子替他擦拭水份,再用玉梳一遍遍梳出柔润光泽。
褥子又厚又软,素白被套里填着白天新晒过的棉絮,帐幔也是缟素色,屋子里没熏半点香气,只摆着几盆素白球菊装点。
苻洹和苻隽反覆劝说她,天子不应为诸侯王服丧,有偏私之嫌,所以她行走于外时,礼仪服饰皆遵照规制。可是,一回到清泉宫这间屋子,跟苻洵在一起,她就又变成当年那跪在长秋宫,为苻沣敬新妇茶的建业侯夫人。
她活了半辈子,第一次仅仅因品性就如此敬服一个人,苻沣是当之无愧的厚德君子。
有苻洵在,被窝里很快捂得热烘烘的,带着清凉微苦的药味。她谨慎地绕过他伤口,环住他腰身,轻声说:「阿洵,我在。」
然后偏了偏头,一言不发贴紧他。
世间之事,大不过生死,无人可用言语抚平。
苻洵愣怔盯着帐顶,许久,终于流下两颗泪珠,唇角挤出苦笑:「我是个不祥之人,总招来无妄之灾丶祸延亲友,实在欠哥哥太多。」
默了半晌,他又幽幽地说:「其实,一直是我离不开他。」
他是苻沣养的第一个孩子,名为兄弟丶情同父子,苻沣对他倾注无数心血,打过骂过龃龉过也担忧过。他早已习惯自己在前面冲锋陷阵,哥哥在身后收着他捧去的王位丶疆土丶众臣,再时不时责打训斥他一番,或是替他兜兜底。
苻沣无需做什么丶甚至不必见到,他只要知晓哥哥还在身后,就无比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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