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先帝开恩,官赎为良,全家十口,只剩下我和一个小孙子活着出来了。”
这话一出,邸店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落在老板身上,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老板眼圈红了,嘴角动了动,道:“我劝你们积点口德,指不定哪一日,我们就沦为奴婢了,妻女姊妹任人羞辱,求告无门,唯有一死,或许连死都不能。”
黄衫汉顿了顿,端了一碗酒放到老板案上,“相逢既是有缘,某请老丈喝一碗酒。”
老板闻言,一股热流涌上眼睛,“多谢郎君。”
说着,他端起酒一饮而尽,目光扫过众人,道:“咱们都是小本买卖,行商坐贾的,养不起几个奴婢,做的是本分生意,但万一要是老天爷不开心,一场火一场水的,说不定就沦为奴婢牲口了。
就像墨香小娘子的兄长姐姐,主家杀他们就和杀死一只蚂蚁一样,即便告到朝廷也是个死。唉,作孽啊作孽。”
黄衫汉锤了一下桌案,愤愤不平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那是人,会说会动,不是牲口,怎么有人把人当牲口呢?”
老板摇头道:“奴婢告发主家处绞刑,谁家的奴婢最多,当然对谁就有利。”
忽然有一人道:“这可不是?这条律法封了奴婢的口,主家那些脏的、臭的、烂的都捂住了,外面瞧着光鲜亮丽,依我看,还是咱们小门小户的好,一看就能看到底。”
又有一人道:“说到这个,我婶娘的侄女在宫中做过宫女,年初陛下为先帝祈福把她们提前放出宫。
她回来说,宫中的规矩虽多,但先帝、太后、陛下和几位公主都是极和气的人,从不打骂她们,年节赏赐不断,有人生病还请太医医治。
宫中采买宫女,给了宫女家中一笔钱,宫女每月有月例,又管饭管衣裳,放出宫后还有赏赐,若是在贵人跟前伺候,贵人还会另有赏赐。”
老板感慨道:“先帝、陛下、太后和公主都是仁善的人啊。”
众人跟着叹息,黄衫汉仍想着那小娘子,道:“那她要怎么办呢?”
老板叹道:“官官相护,你也不想想墨香小娘子的主家是什么人家,那是范阳卢氏,审办此案又是出身哪一家,那是赵郡李氏。”
“是啊,是啊,我给你说,这个可不是个案,像这样的事情多着呢,还是那句‘奴婢告发主家处绞刑’,都被封口了,外人根本无从知晓。”
“是啊,被子一盖,里面什么东西谁知道呢。”
……
张九龄上值后,想了一想,还是将卷宗呈给安乐公主,指出里面的诸多缺漏。
裹儿命人把李郎中和刑部的人都叫来,让张九龄和李郎中当堂辩论。
李郎中抓着律法不放,张九龄则一句一句地指出卷宗的缺漏,两人争得面红耳赤。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怒气几乎扭曲了李郎中那张俊秀的脸,“这是太宗皇帝定下的唐律,又岂是你能置喙的?”
张九龄回道:“太宗皇帝仁政爱民,奴婢难道不是大唐的子民?时移世易,出现了许多新情况新问题,故而朝廷才一再
发出敕令格式。”
……
裹儿面色平静地听完他们的辩论,各打五十大板,“李郎中审案粗疏,张侍郎感情用事,这事你们都不要管了,容我想想,都下去吧。”
众人散了,各自回去。
神都关于此案又翻了新,一个叫张九龄的岭南人因为给墨香小娘子说情被罚闭门思过,连堂上两人如何争辩都传得沸沸扬扬。
裹儿出了值房,正好碰见立在门口的韩休韩侍郎,他朝裹儿行了一礼,一双清透的眼睛对上裹儿,又立刻垂下来。
四目对视的刹那,双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对方的心意。裹儿朝他微微颔首,便从他身边过去了,紫袍和红袍交错而过。
此事悬而不决,神都议论纷纷,大臣有上书弹劾张九龄的,也有质疑这条律法的,纷纷扰扰,莫衷一是。
神都的消息也日日更新,大臣的跟脚出身都被扒出来了。
邸店里老板依旧拨着算盘,听着客人议论墨香告主案件的进程。
“上书支持的都是那些世家子,他们当然支持了,反对的都是咱们小民百姓。”这人道。
那人说:“是啊,你也不想想兄弟两个都能闹矛盾呢,何况是那么大的家族?说不定里面藏着什么猫腻,不能说,不能说啊……”
“是啊是啊……”众人心照不宣,说:“喝酒喝酒。”
事情纷纷扬扬闹了十多日,李郎中和张九龄都被搁置不用,裹儿另派韩休查明此案,案情已经查明。期间阻碍,自不必说,但幸好开棺验尸,提审诸人,都已查清楚。
主家娘子因妒杖毙怀有四个月身孕的墨香的姐姐,而墨香的兄长则是被主家郎君无罪杖毙,墨香的母亲也因此而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