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13岁都这么有种,你怎么就不怕死吗?我记得你说你那次被打的满脸是血?”
“对,当时副校长的那个侄子,就是那个叫火浩的家伙,他当时一把抄起一根满是钉子的桌腿,擦着我的眼角就扔了过来,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要变成瞎子了,我当时热血上涌,没什么感觉,事后回想还是后怕的很。此后我就不太跟别人打架了,实在是怕了。”我十分坦率的承认,也许是因为我可能以后再也不会跟眼前的女人有任何关系了,所以我完全没有任何的顾虑。
“你说你躺在床上一个月,是谁照料你的来着?”于伊人怎么连个细节都要刨根问底?
“是田螺姑娘,”我硬着头皮说道,于伊人被我的这个回答先是震惊的看着我,然后是表情失去控制,大声的笑了起来,笑得几乎笑出了眼泪,
“我知道这个传说,说是一个渔民没有老婆,所以他每次出海打渔回来就发现他家里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后来才知道是一个田螺变得姑娘给他打扫的,你是不是傻了,哪有什么田螺姑娘?”于伊人丝毫不留情面的讽刺我,我怎么感觉她好像是有意为之?
“那我被别人打的下不来床,一个人住在外面的出租屋里,我也不想跟我爸爸说,本来就感觉就要可怜巴巴的死掉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个女人天天照料我的起居生活,她还给我擦脸,给我上药,给我做饭吃,给我擦身体,我被她照料的好好地,就像她儿子一样,但是我妈妈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哪里还有妈妈呢,所以就说是田螺姑娘,我有错吗?”我还在跟于伊人拼命地死犟,于伊人已经恢复了冷静,继续饶有兴趣的问道,
“不可能她没跟你说话什么的吧,或者你全都忘了?”于伊人好像对我躺尸的那一段时间的事情特别感兴趣,总感觉她是意图不明。
“那时候她给我读了几部小说,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当时睁不开眼睛,因为我一是伤的不轻,虽然全部是皮外伤,但是二来我的眼角附近被划伤了,我一度以为自己瞎了,就开始自暴自弃起来,甚至拒绝吃饭。她没有办法就读小说给我听,她读了加缪的那部中篇小说,猪脚是一个叫达吕的乡村老师,名字我忘了,总感觉那时候我跟达吕这个人挺像的,都是一个进入到绝境的可怜人。他是被那些村民嫉恨,随时可能被报复,他在那个荒僻的地方是孤独的一个人;而我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废人,被一个女人可怜照顾着,不知道哪天自己醒来尝试着睁开眼睛可能就会发现自己已经瞎掉。然后一个人在出租屋里面烂掉。”我有些沉浸在那些黑暗的往事里面不可自拔,
“我还记得印象深刻的是一个非常佶屈聱牙的哲学书籍,好像是加缪的《西西弗神话》,她跟我讲,西西佛被宙斯惩罚推着石头永无休止的朝山坡上推,什么时候可以把那块无比巨大的石头推到了山顶就可以恢复自由之身。但是那块石头太大了,西西弗无论怎么努力,他都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更可怕的是他是不死的,所以他将永远承受着这个惩罚,重复着推石头上山的无效劳动中去。但是加缪先生发现了西西弗在荒谬的重复这个无意义劳动之外,他是伟大的。他可以忍受这种生活,并且试图超越它。他的这种精神超凡脱俗,比诸神还要有力量。而我要像西西弗学习,反抗这个荒谬的命运,反抗加之在我只有13岁生命上的所有惩罚。”
“当时我被她这么一折腾,大脑整天被这些虚无的问题占据着,就慢慢地不想着放弃治疗等死了,慢慢的不再跟她耍脾气,不再直接一把把嘴边的苹果打落在地,不再把包好的牛肉饼扔到一边去,不再哭着让她走,我终于开始慢慢的接受一个废物般的自己。然后她在走之前跟我读了一部海因里希伯尔的《流浪人,你若到斯巴……》,那时候我虽然不太懂这部小说的背后涵义,但是同病相怜的共鸣让我嚎啕大哭,原来这世界上也有一批和我一样等死的年轻人,他们等待着死亡,而我只是自暴自弃。她要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不为了任何人,就为了自己。”我说到这里突然听到对面的于伊人发出一阵低声的哭泣声,如同雨声打在我夜半的窗前一般抽抽噎噎,难以断续。
我有些震惊于伊人的失态,她好像被我的悲惨遭遇打动了?她是同情心泛起,她是怜爱之心难平?眼看着于伊人终于恢复了镇静我继续说道,
“后来我到了高二,听着玻璃陈老师再次给我们讲这部小说,他说这部小说的标题是非常有着象征意义,反讽意味,悲情而绝望的。他说这个标题是300斯巴达勇士扼守温泉关最终全部阵亡的碑文前面的八个字,影射了纳粹德国的一批被纳粹忽悠的年轻人毫无意义的死亡,希腊人为了反抗侵略而死去,而德国的一代年轻人却在侵略别的国家的战争中一批批的死去。他们都只是无谓的牺牲品而已。而我想想我自己,还不是因为朝浩骂了我妈一句,我妈虽然把我抛弃了,虽然她声名狼藉,虽然她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我一面,但是我眼睁睁看着朝浩个狗东西和一群学生嘲笑着我的妈妈,我还是没忍住和他们干了起来,假如我因为那次斗殴而死去,又有哪个流浪人跑到我妈妈居住的城市告诉她,她的儿子为了她的尊严可以付出生命。虽然她的儿子再看不起她,但是不允许别的人侮辱她。她的儿子死时候只有13岁,他孤零零的躺在床上,如同一个自以为是的英雄一般,等待着他的死亡。”
我说到这里终于感觉已经一吐为快了,却发现于伊人已经站起身来低头去了洗手间,她什么时候心肠这么软,这么容易被人打动了,看她后背一耸一耸的,估计哭得很厉害,她这是恰好有了同感吗?
就是不知道这种同感于伊人是以前也经历过还是怎么样?
许久之后,在洗手间整理了自己的情绪的之后于伊人走到了我的面前,淡淡说道,
“你觉得你自己很悲惨,你付出了很多代价,为了那个抛弃你的妈妈,那你为什么不跟陈佳人说?她不是你妈妈吗?”于伊人的这个问题让我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从第一次见到陈佳人就害怕这个女人,从她与妖娆万端的背影,再到秀场时候她风姿绰约如同妖妇一般的出现,我就下意识的把这个女人纳入了危险品的行列,我怕她都来不及我会跟她吐露我的软肋?
“我也有过很惨烈的过去,差点命都丢了,”于伊人没在意我不回答她上一个问题,她转过身来,突然把上身的白色长袖衬衫半脱到腰部,露出了脊背上一道无比刺眼的紫色伤口,那道伤口几乎占据了她这个后背部位。
我第一次见到于伊人赤裸的背部,上次在她家里看她跟陈佳人翻腾,居然没看到她的背部伤疤,这次近距离看到,光是那如同龙骨般蜿蜒几乎绵延了整个后背的紫色疤痕就让我有触目惊心之感,哪里想到于伊人这种大美人的背部居然会有这么一道伤痕,而且她可以容忍这道伤痕一直存在于她的身体上,她这么美丽的女人怎么会乐意,看来她也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于伊人让我看了一会背部的伤痕之后重新把白色的长袖衬衫穿上去,重新变回了一个韵味绝佳的女神。
她重新并拢双腿坐在我的面前,捋了捋后背的单马尾,说起身后伤疤的由来,
“我之前为了见一个人,被仇家在高速路上堵截,结果出了车祸,背部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就没法登上T台了,所以我很久没有做模特了,”于伊人仿佛是非常平静的说起这件对她的职业生涯打击非常致命的事故,
“你为了见你爱人吗,要不然为什么这么拼,”我刚一出口就后悔了,还太年轻啊,看于伊人的脸色都被我这句话说得有些发红,她这是真的怒了?
“小坏蛋,瞎说什么,”她居然敲了我一个爆栗,我顿时感觉自己有些幸福的不知所措了,这样亲密的举动让我一时间搞不清楚她是愤怒还是只是在借题发挥,摸摸我的头顺便给我一个暴击?
“我当时被那个人跟他的一众马仔在高速路上不停地别车,本来想着超车了之后停车逃跑的,结果翻车了,后背就被一根树枝挂着了,在小路上拖了十几米,当时疼得都要死了。据后来的医生说伤口深可见骨,我差点感染。此后虽然做了手术,但是后背上这一道长长的疤痕是留下来了,美容医生推荐我做一个植皮,我拒绝了。”于伊人如此轻描淡写的说着当年惊心动魄的往事,震惊的我一愣一愣的。
“怎么样,不是你一个人有种,我也不是盖的,”她朝我绽放一个无比灿烂的微笑,说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不顾性命?”我的问题非常无礼,
“你不也是不顾性命吗?”于伊人反问道,“我心心念念那个人,我实在割舍不下,”于伊人盯着我说道,
“那那个人一定是个非常幸福的——男人吧?”我有些怅然若失的问道,却浑然没注意于伊人被我的神态整的哭笑不得的样子转瞬即逝,
“那个人也跟你一样从来没觉得自己幸福过。”于伊人半真半假的说道,而我半信半疑。
就在这一分钟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于伊人了,也许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见面。
我感觉到无比的慌张,心脏就像被一只手死死地拽住了一般,快要无法呼吸了。
我感觉我下一刻就会窒息而死了,这个女人就像一个梦幻一般,就像我白日梦的狂想一般,突然间我一直沉浸在半醉半醒的现实里面的那颗心彻底清醒了过来。
我是一个暴晒于白炽灯下的囚徒,目睹着眼前审判我的女人,她美丽无比,她也无比残忍,我在她面前没有任何的骄傲可言。
她看着我终于在全盘招供之后如同一个刚刚运动过一般虚脱的躺在地上,发出不屑的冷笑扬长而去,整个审讯室里回荡着她的声音,张狂而冷酷的声音在她映照在墙壁上的硕大背影衬托下直入灵魂,而我则倾家荡产,她则肆无忌惮。
这个寓言般的场景让我认识到——原来,我曾经如此的靠近过她,和她短暂的生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