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尚且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或许明白了也不愿意承认。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此时的当务之急是默写完手上的这张诗帖,但越是慌乱,脑海里的字眼便越是一片片地空白起来,模糊得不成样子,只觉得手中的毛笔硬硬地硌着手心,令人觉得难受,便下意识颤抖了起来。
墨珠落在纸面上,啪嗒一声,氲开一团刺眼的黑。
他提着笔,半天写不下一个字的处境多多少少也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在这部分人的视线下,秦桑芷觉得比死了还难堪。
他硬着头皮伸手,柔软的羊毫落在纸上,却不知道笔画该往哪里拐。他把勉勉强强回忆起的那些句子尽数默写在纸上。
剩余的那些空白,则自己绞尽脑汁地编了些话填上去。
分明只是写一张帖的功夫,秦桑芷的脸色竟比死人还要白,他在四角放满冰块的宫室里流了一身冷汗,写后细细端详自己手下的诗帖,又觉得版面一塌糊涂。
不过,他勉强自己把诗歌从头到尾通读一遍后,稍微找到了一点定心丸。
古人的千古绝句都在呢。
就算是其余的句子有些缺漏,也可以推脱于自己今日身体不适。
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秦桑芷无数次呼唤系统,无数次期待都最终落空,他内心中不详的空洞越来越大,惶恐地抬了抬眼睛,便见新帝缓步向他走来,要看他帖上的内容。
“楚……陛下,”
秦桑芷飞快地找补道,“我今日身体不适,一些用词还可以再斟酌。”
他就像是遭遇老师忽然批改试卷的学生,往常的倨傲荡然不存,但又往往心怀期待:万一能够蒙混过关,万一其他参试者完成的更为糟糕,万一——楚怀存在他身边停下时,秦桑芷满怀恐惧地屏住呼吸,不知为何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盯着他腰间的玉佩。
不知过了多久,新帝已经缓步向前,走到其他的文臣身边了。
秦桑芷仍觉得心跳如擂鼓。
他不明白楚怀存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会连点评都没有点评一句,又怎么会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这让他在原地煎熬,觉得心和肝都被郁火灼烧。
然而楚怀存的脚步声依旧从容不迫,他的长靴踏在宫室之中,不急不徐。
更糟糕的是,所有其他的作诗者,即便只是差强人意的水平,楚怀存都一一评价过去。
等到新帝重新走回主座,神情冷峻地向下望时,秦桑芷的浑身上下终于蒸腾起了一股危险的预感,仿佛被某种残忍的、冷酷的大型食肉动物视作一滩不值一提的烂肉。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为何说不出一句话,半响才吐出几个字:
“陛下,如何……”
“诸位不妨去看看秦公子的诗帖。”
楚怀存的眼睛宛如冰雪一般,冷淡地望下来。
楚怀存往常都对秦桑芷百般保护,今日却是这般态度,不由得令人生疑。有文官应声走过去,一见秦桑芷乱糟糟的纸面,便忍不住“咦”了一声。读过一遍,又觉得有些地方,格律乱用,语句错乱不知何谓,实在是匪夷所思,说是对诗一窍不通之人犯下的错误也不为过。
但是,在这堆胡言乱语中,却也有不少颇为出色的辞句。
秦桑芷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我方才忽然头晕,写出来的东西不成章法,让诸位笑话了。不过,秦某自认为此帖不至于一无是处,还是有几句别出心裁,独秀其中。”
“秦公子说的是,”
说话的是梁客春,此时他已经褪去了早先时的青涩,不仅变得沉稳,甚至还透出几分不可捉摸来,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他转身对楚怀存行礼:
“但这张帖实在古怪,稂莠不齐,好与坏偏偏置于两极,绝非出于一人之手,不知陛下如何考量?”
他这句话说的轻快,看起来也没提供什么新资讯,重音却好巧不巧落在“一人”两字。
秦桑芷简直快背过气去。
他急急地指责对方,却没想到坐在高堂之上的楚怀存此时此刻淡淡地“嗯”了一声。
“朕也这样想。”
“……什么?”在场的文士平日里如何温文儒雅,在面对和创作相关之事时,神情也肃然起来,秦桑芷今日的作品虽然处处是疑点,但他往日的诗歌实在出众,以至于众人下意识不愿相信,就连陛下都骤然发难,未免太过苛责了几分。
然而新帝的神情却一片镇定,仿佛所发生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诸位未若听楚某一言。”
他这句话保留了楚相时期的习惯,众人立刻安静下来,望向至尊。楚怀存没有多说什么,只不过让身边的侍从从他面前的桌子上捧了件东西下去,命人展示给在场的文武百官查看。
那东西一直被压在新帝面前一本黑书之下,从宴席开始就是如此。
那是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布满酣畅淋漓的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