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倒是?巧了。我目不能视,你不能发声。同时天涯沦落人,我们今日凑在一处,可?见上?天也觉得你我有缘。”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听完,扯着衣袖把他藏于身后的左手扯出来?,将他手里攥着的半截木簪抽走,戳着他手背写下,“追随此物而来?。”
荀玄微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哑然失笑。
“原来?不是?有缘,而是?你搜寻木簪,我捡拾到了木簪,因缘际会,我们才会偶然相遇。”
他转头过来?,不能视物的眼睛正对着她的方向,语气和缓地询问,“好好的木簪,怎的断成了两截?”
一句话?勾起阮朝汐心底的抑郁不平,她默然攥紧了手里的断簪。
她不想答。
出了坞壁庇护,外头处处风雨。意想不到的狂风骤雨损毁了阿娘的遗物。
但离开巢穴的幼鸟早已拿定了主意。哪怕在外头撞得头破血流,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从不后悔离去?的决定。她不想在曾经的庇护者?面前显示软弱。
她以手指写下,“可?以修补。”又飞快地写下,“兄台的眼疾可?医治否?”
荀玄微抬手抚摸遮掩的白绡纱,笑叹一声,“赴京半途被奸人伏击,中了毒伤。山中休养数月,虽然侥幸逃脱性命,但毒性入体?,这双眼睛只?怕是?难好了。”
阮朝汐搀扶他手肘行走的脚步不知?不觉停住了。
医不好了?!
荀九郎轻描淡写地说他家三兄“伤势早养好了”,她从未想到他的伤势会如此严重?,竟然落下了永久残疾。
正当盛年的郎君,失了眼睛,以后还如何入仕?如何继任家主?他筹划多年的大事?怎么办?
“小兄弟,怎么了?”耳边传来?温声询问,“手怎的突然如此用力?”
阮朝汐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攥紧了他的手臂,把柔滑的蜀锦布料都捏出了深深折痕。她急忙松开了手。
荀玄微并未计较,示意她继续前行,“手指柔软无茧,年纪应不大。叫你一声小兄弟,不算唐突罢?”
阮朝汐默认下来?。
“会好起来?的。”她在他手背上?飞快写下几个?字。
手背没有掌心的知?觉敏锐,荀玄微把手掌摊开向上?,让她在掌心写字。
“多谢宽慰,我有自?知?之明。好不了了。”他神色自?若地谈笑,“小兄弟心善,今日确实是?有缘见面。不瞒你,我身上?背负了朝廷的征辟令。一来?,朝廷催逼日久,不得不来?京城,向各处展示这双好不了的眼睛。”
“二来?,我在京城树敌甚多。若我无恙,自?然可?以斗上?一斗。如今落下残疾,半生壮志落空,各处虎狼想来?是?不会罢休,必定要撕扯血肉饱食一场。我人在京城,勉励支撑应付,至少不会牵累了千里之外的族人亲友。”
阮朝汐越听越心惊。
他从不是?对陌生人袒露心迹的性子。
如今身在人来?人往的桃林之中,对着偶遇的好心路人,竟然毫不在意地倾吐心事?,大为反常,简直像是?看淡了生死——短短数月功夫,局面竟然险恶至此了?
指节不自?觉用力,再度揪紧了手下柔滑的布料。
阮朝汐的呼吸急促起来?。
她捉过面前的手掌,在覆盖着薄薄茧子的温热掌心一笔一划写下:
“不自?弃,不认命。盖棺方可?论定,将来?犹未可?知?。”
荀玄微站在春日暮光的桃树下,桃花簌簌落在肩头,他在白绡纱下闭着眼,逐字逐句地感知?着掌心里写下的字迹。
唇边逐渐噙起浅浅的笑容。
她啊,是?他见过的最为坚忍笃行的小娘子。一身韧性,从未变过。好一句“盖棺方可?论定,将来?犹未可?知?”。
忍着反手攥住柔软指尖的念头,他摊开手掌,动也不动地任她书写。
阮朝汐写下劝慰字句,仔细打量面前的郎君。那双清醒的眸子被蒙在白布下,他唇边噙着惯常的浅淡笑意,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神色。
她看不出他心里如何想的,也不确定陌生路人写下的寥寥几句字迹是?否能给他触动。
前方的桃林越来?越稀疏,隐约传来?了马嘶。就快走到桃林东面尽头了。
她停住脚步,写道,“沿着小径笔直往前,就是?桃林东。”
荀玄微极客气地道了谢,在她的注视下,一棵棵摸索着桃树,缓步往前走去?。
阮朝汐回身往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