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卷是个非常心急的人。他相当理解,如果靖康之变近在咫尺,有意报国的人必会心急,因此这就成为她的第一个弱点——她必会选择趁势出兵。
季卷还是个相当重情的人。也只有重情重义的人才会明知事不可为非要强求,因此这就成为她的第二个弱点——她会保护所有能够保护的朋友。
季卷原本还有第三个弱点。可惜花无错这个废物没能把苏梦枕做成他的人质,让苏梦枕依然能在他面前蹦跶,竟与季卷扮演一对佳偶。
不过两个弱点已经足够。
因此出发第二日,“天机”此行领袖张一女忽而内伤发作,危贻生命,幸有季卷以无上内功护住心脉,吊她一口气不绝,“天机”数百人急归燕京,要往中原寻求神医相救。
待行至南口,突发山洪,斥候百人小队陷于落瀑,季卷一马当先,未等洪讯止已入险境相援,竟救回八十余人。损失这支轻功卓绝的斥候队伍,山洪后地势改换,竟似摸黑前行。
队伍之中,已有略通谶纬之士建言,此皆不祥之兆,当立时退兵,待来年春日再行动兵,季卷一笑置之,仍往桑干河行军。
方应看在看,在等。
等伏击的机会。
他已与耶律大石达成交易,令西辽人佯往张家口退,实则埋伏于宣化一带,等季卷抵达石峡关,便立即回马伏击。
季卷已失斥候,以为西辽人早往西京退走,如今陷于窄窄峡谷,猝然应敌,焉有不乱之理?
她已为些无足轻重之人耗费诸多内力,等他那些高手乱中入阵,便是必死无疑。
待他们死绝,方应看再以受伏的理由回奔。他是方巨侠义子,身份立场无可指摘,面对同袍战死,名正言顺入主燕京,立誓复仇,待联合金主共灭西辽,死无对证后,这番说辞难道会有半点纰漏?
第108章牺牲
冷夜。
苏梦枕正熬药。
他身上颇有些公子习气,熬药这种事向来有人代劳,若身处危机,也就自作主张地断药,等回去面对树大夫的唠叨,向来只当耳旁风。
但现在他正卷起袖袍,相当严肃地,熬药。
不在乎病的人不会在乎药。
唯有想活的人才会克服一切困难吃药。
药汤沸腾。他将碗端离火堆,正静待药凉,眼前忽钻出张疲惫面孔。
他淡淡道:“你该休息了。”
内力半枯,因而更显倦色的季卷打了个呵欠,道:“我知道,就是静不下心。”
苏梦枕道:“大战在即。你紧张?”
季卷点一点头,脑袋忽一歪,沉沉砸到苏梦枕右臂上。
“马上要过石峡关。”她枕着苏梦枕冷笑道,“如果这里没有设伏,我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苏梦枕垂下头看她。火堆的焰色跃在他深瞳间,流淌为少有的温柔。他仰头饮尽滚烫药液,一伸手将她从臂上揽至胸前,道:“不必担忧。”
季卷狡辩:“我没有担忧。”
从她靠着的胸腔里发出几声支离的笑音。季卷微恼,知道自己已被全部看透:她把五千名江湖人都蒙在鼓里赴此险境,也就意味着这其中若有损失,便是她无可抵赖的过错。
但她又不能提前向他们透露分毫,因为她不能赌其中究竟哪些是叛徒。
她只向寥寥几人透露过计划。他们都绝无迟疑,这份信任反倒令她更加忧虑。
“生死不是件轻易的事,我也不喜欢看轻生死。”苏梦枕在她头顶淡淡道,“但要建功立业,求得所愿,必得有失去,必得有牺牲。要想胜,必有败,要想生,必有死。他们是因你而死,作为老大,你更该要对得起他们的牺牲。”
季卷下意识反问:“这是你忆及故人时自我开解的说辞?”
“是。”
季卷并未被他的话安抚,但不妨碍她在忧虑以外生出别的好奇。她抬起头,颇为狡黠地问:“那如果为你牺牲的人是我呢?”
腰间的手一紧。苏梦枕握住她腰,似在握天上月、崖底花,把握不准力道,唯恐远逝,又担忧揉碎。一个善于决断的人,只在此时显出迟疑。
“我曾说过:要杀你,先杀我。”他最终道:“我说出的话从不更改。”
季卷为他明晃晃的双重标准发笑,压抑的情绪却为了这句不算情话的情话舒缓许多。
有些话她从来不会当做现实。就像她从来不会希望任何人死在她之前,这其中当然包括苏梦枕,但这并不妨碍季卷为他言语中的深沉情意甜蜜微笑。
“你瞧。说来说去,你不愿意我死在你眼前,我也还是不愿意别人死在我眼前。”她叹息:“过去闭门造车,还是没能做足困难准备。幸好今年我意识到了一件事:如果我足够强,我就能够保全更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