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建城宏伟的毁诺城不同,连云寨自然如名,连绵山头的都是些皮革帐篷,在外扎营、其内进出的,均是些打扮粗犷,似兵似匪的豪放糙汉,远上十里就能听见其间叫嚷笑闹之声。
季卷在溪边系马,料想此行时日必然不短,便托了附近人家替她照料马匹,自己正要单人提剑上山,却见从她来的官道上,另一匹瘦马正慢腾腾向此行来,马上负着东倒西歪的蓝杉文士,如果不是她及时上前扶上一扶,险些便要摔落马背。
蓝杉文士嘴唇干裂,一副羁旅已久的落魄样,借季卷递来的水囊狠狠痛饮两口,才稍稍缓过气来,向她行礼:“多谢这位义……姑娘。”
他抬眼,白玉似的眉目里闪过一丝惊艳,最后那声“姑娘”,便立即唤得温柔又缱绻了。
这眼神实在太不遮掩了点。季卷很久没有被人以这种眼神打量过,如观金银,如观花鸟,像喜爱某件没有意志的美丽死物,因而流露出些许势在必得。
季卷脸上笑得天真不谙世事:“叫我季卷就好。”
蓝杉文士微怔,继而同样笑开,笑容里甚至流露出几分羞涩,真似情窦初开的文弱书生般拱手道:“季卷姑娘。在下顾惜朝。”
他踏前一步,神色里带着亲近,极无城府地问:“季卷姑娘难道也要上这恶人群聚的连云寨?”
季卷对这人反而高看一眼。她的名字在和苏梦枕闹起绯闻后迅速传遍武林内外,但凡江湖流经之处,必然听说过她苦恋金风细雨楼楼主不成之事。在这种名声之下,知道她的身份后,还能毫无窒碍地继续表达好感的男人,要么当真是个情痴,要么……
要么听到她的名姓后,更觉有利可图。图谁的利?青田帮?金风细雨楼?还是毁诺城?
季卷佯装讶然:“为何说是恶人群聚?我听人说,连云寨寨主戚少商,是位劫富济贫的大英雄呢。”
顾惜朝眉间聚起几分阴霾,缓慢摇了摇头:“或许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又好奇道:“季卷姑娘来此是为了什么?”
“这个戚少商,虽然名声不错,但我听说他曾经狠狠地伤了息大娘的心!”季卷愤愤不平道,甚至象征性地鼓起脸颊扮可爱,同时竭力忍住捧腹大笑的欲望:“我这回是偷偷出来,要给息大娘讨回公道的!”
这话倒不算完全假话。在她北上连云寨前,先提前去毁诺城找了息大娘,不过她与息红泪主要谈及的话题与戚少商全然无关,而是傅宗书正随使团往河间府接近的消息。
傅宗书并非能拼尽一切只为复仇的人,因此他恐怕从未想过留在京中,对一言定他生死的赵佶做些什么。但如果导致他落入此境的敌人就在路边,随便就能踢一脚,他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对于他和残余的手下而言,毁诺城就是这样一个可以随便发泄怒火的地方。最不巧的是,如果他真的要投奔辽国,毁诺城又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季卷向她提出了个意见,向连云寨透露傅宗书踪迹,引导这两方互相争斗起来,由此转移傅宗书对毁诺城的怒火,而她也能趁机向连云寨伸出援手,收拢这支民间抗辽势力。
但息红泪听了她的建议,却摇头道:“有件事你不知道,我也始终瞒着城中很多姐妹。江湖都说我恨戚少商——我也的确恨他。但是我不能坐视他真的陷入危难。而且,如果谁真的伤了他,我反而还要救他,要替他复仇。”
季卷瞠目结舌。她惊呆,并且觉得自己不能平白被她的爱情理念伤害,于是故意拍一拍息红泪的肩,老气横秋道:“动心是人生中最美妙不过的一件事,若是失了它,人生况味只会黯然失色。”
息红泪用生了细纹依旧风情万种的凤眼瞪她。
“不过,你说如果有人伤了他,你会去救他,”季卷把息红泪的原话奉还之后,顿觉神清气爽,开开心心地问:“那么——反过来呢?”
总之,她与息红泪商定了另一套方案,并许诺息红泪,不至于让连云寨受到伤害,也能让连云寨接受与青田帮结盟一事之后,息红泪立即拍板接受,并且表露出比雷卷还要高涨十倍的兴奋。
而季卷也因此从毁诺城中走出,真的扮出副要替好友讨个说法的姿态,不受阻拦地直上连云寨而来。
在来连云寨的路上收到诸般照顾的季卷暗暗在心中思忖:从这些寨中人对她的放行来看,江湖中传言的“戚少商并未对息红泪忘情”倒不像作假。
只是,能同时分给几个人、十几个人的感情,也能算爱情吗?季卷骨子里不是能接受三妻四妾思想的人,对于“只是同时爱上了你们两个”的诡辩向来嗤之以鼻。
这些心思被她掩得很深。尤其她现在扮演的还是个受了情伤后立即投奔息大娘,又因一时相交,就冲动要上连云寨讨说法的纯真少女。
于是顾惜朝被她义愤的眼神逗笑,以袖掩唇,笑眯眯道:“在下恰也要上山拜访戚寨主,季卷姑娘如不嫌弃,不若同行?”
季卷眨巴着眼,高兴点头道:“自然是好的——顾公子也是连云寨中人吗?看起来比他们要好看多了。”
顾惜朝道:“我不是,只是一时落魄,想来投奔而已。”
“投奔恶人群聚的连云寨?”
顾惜朝一噎。刚刚信口抹黑的话此刻被用来堵他,令他差点怀疑这女人是在故意装傻,但想到此人在江湖上的风评,的确是个没脑子的笨蛋美人,便只是淡淡一叹,道:“若世道已无善人立锥之处,顾某便狠心做一做恶人又如何?”
季卷对他反应速度刮目相看,笑道:“做恶人不好,做人还是当做苏梦枕那样的大英雄。顾公子以后肯定也会成为大英雄的,莫要自污啦。走吧,既然同路,我们一起上山。”
说着,她领在前面,热切地领着顾惜朝一同往赤练峰上行去。二人携手登山,一人故意装傻,另一个曲意迎合,乍看竟是相处甚欢。待他们上了山,季卷直奔最大营帐,掀帘便进,对着坐在上首俊伟洒然的身影道:“你便是戚少商?”
坐在上首的人霍然起身,向她急走两步,一双星目里竟是无限踟蹰与深情,分明被她贸然打断了会议,却只艾艾道:“是,是……是息大娘遣你来找我的么?”
季卷冷笑:“你害得息姐姐伤情至此,还指望她对你说什么?我是要替她来向你讨个公道的!”
戚少商听她并非息红泪的信使,依旧没有着恼,反而叹道:“也是。她恨我至此,又怎会有话要带我。她现在过得还好吗?饮食起居,还是那么少么?”
“除了没能杀了你,其他什么都好!”
戚少商听罢,哈哈大笑:“好,好,好。知道她过得还好,也就够了。”
说罢,他已大踏步走回座位,用看晚辈的眼神,含笑对季卷招手道:“你既然来连云寨,就在这里多玩些时日,我定会替息大娘保护好你。”
等季卷慢吞吞入座,他才又看向顾惜朝,本着善待与季卷同行人的态度,依然和煦道:“这位兄台,不知上连云寨有何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