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洞开,逼上前来?的阉狗竟改了狂吠恶习,奴颜婢膝地矮下身来?关怀他:“陛下,您这是…”
秉笔太监孙锦舟,新近投效朕的王遥义子。
不,不是新近。王遥已经死了好些年了。
回过神今夕何夕后,皇帝紧随其后地意识到自己坐在地上。
朕梦中?得?了一支曲子,必得?立即谱写?出来?——不损颜面的风流借口信手拈来?,实际上却用不着他费心粉饰:呕哑的不是笛音,是他急促而无力的气息,比敷上铅粉更白?三分的嘴唇洇出裂隙样的胭脂色,手中?紫竹亦成了湘妃竹。
一痕痕的斑斓在眼底黯淡褪去,他人事不省前混沌地庆幸自己口不能言,不至念出谁的名姓来?。
皇帝这病来?得?陡,去得?也快。单论其表,不过是受寒发烧嘛,年纪轻底子壮,一副药煎了两日,这就坐得?起身了。支颐高卧着,不忘捧一卷《本草乘雅半偈》解闷儿。
高院使陪坐在床前绣墩上,几次欲言又止,末了,医者仁心压倒了为臣的谨小?慎微,开口道:“陛下圣躬才渐安,还是静养为宜,这么着太耗费精神…”
皇帝不搭话,眼睛都没抬一下。
这是看入了神呐。高院使其实也有点意动,又提议说:“或者您真要钻研这药书,容臣为您替您逐字逐句念来?,也是一样的。”
皇帝通些医理?,虽说熟谙程度自不可与?太医同日而语,但借切磋机会兼顾规劝本分,也是忠良纯臣的拳拳之心么。
这回皇帝不仅赏了他正眼,甚至还勾唇笑了笑,可依旧不予置评。
高院使从这一哂里品出几分讥诮意思?,老脸一红:看来?添香伴读这种事儿,到底得?由红粉佳人来?做才叫个?雅韵,自己这般鹤发鸡皮老头子顶多是照本宣科,怎不招人厌烦?
半是揶揄,半是感叹:“是喽,原是交予皇后娘娘最合适。”
念书交给她最合适,宽解皇帝的重任也是交给她最合适。高院使活到这把岁数,前边一大半都是蹉跎过的,而今才坐了几年太医院头把交椅,有什么看不透、舍不下的?
纵然皇帝握着生杀大权,又一贯阴晴不定,自己不引火烧身方是明?智之举,可明?哲保身了多少年,空怀起死人肉白?骨之术,苟活着也就这么回事儿,何如摧枯拉朽烧它一场,一酬当初悬壶济世之志!
引颈而待的铡刀久久不曾落下,久到高院使忍不住活动了下后脖子,耷拉着的眼皮颤巍巍往上翻了翻——皇帝正不错眼地打?量着自己儿:
“院使,你成过家没有?”问句里的中?气不大足,仍是伤了肺腑的缘故,不过听上去有股不耻下问的好性儿。
高院使顿了下,在皇帝暗透着殷切的目光里,硬着头皮老实说没有。
换来?对方一声冷哼,卷了边儿的药典掷下来?,不偏不倚砸中?他额角,即是叫他麻溜儿地滚。
啧啧,真是尊卑有别。任你活上一二?百年成了人瑞,也别指望能在当今圣上跟前倚老卖老。
高院使利索地从绣墩上一个?滑跪,边行着礼边匍匐退了出去。
唉,老大人拍拍官袍上的灰尘,五分嗟叹升作十二?分记挂:还是皇后娘娘怜孤惜寡,只是这早晚了,怎么还不来?渡一渡大伙儿?
无妻小?无家累的院使大人在城东置了座两进宅院,后一进自住,前一进给两个?做杂役的后生容身。
两个?小?子都是良籍,年纪不大,脑子也不算活,胜在老实勤快而已。高院使也没多的使唤,不外指着他们应个?门、百年之后送个?终便是。
仨老少爷们没一个?会造饭的,每日或是从周遭的酒楼饭馆里叫菜,或是在道旁小?担小?摊上买个?汤饼豆腐脑,丰俭由人。
这几日在含象殿不分昼夜地候命,好容易下了差,高院使准备犒劳犒劳自己,顺路捎了两盘劈晒鸡、糟鹅掌,回去了再叫小?富打?二?两酒…
还没琢磨完,一抬眼,那小?子大老远就就迎上来?了。高院使心里纳闷儿:怎么今日这样有孝心?
却听小?富上气不接下气道:“大人,来?了位女公子,带了两担子礼,又不像是求诊的,难道是还愿的?”
高院使斥他乱说,送子娘娘跟前才叫还愿呢,自己这里无非是答谢而已。转念又觉不对:仿佛有好一程子没接诊过妇人家了。
太医院除了供奉皇家,也常替有交情的达官贵人们看诊,高院使亦是得?了皇帝首肯的——当今天子春秋鼎盛,偶然头痛脑热的,远不至于令侍奉太医分|身乏术。
东想西想地进了门,只见前厅里坐着个?穿青金曳撒戴幞头的俊俏郎君,唇红齿白?的叫人一望便知是女扮男装。见着了主家,站起身来?,揖手作了个?礼:“您老人家好啊!”
高院使目瞪口呆,一个?“皇”字被?强行吞回去,抬手扶了扶额头,躬着老腰问:“您亲自到我这儿来?,是有什么吩咐?”
仪贞“嗐”了声,摆手指挥那两个?呆杂役,一人去接高院使手里的东西,一人去搀他落座歇歇脚:“如今还闹什么虚礼呀?您只看我是小?辈,路过来?探望探望您罢了。”
踅身又指了指摞桌上的各色锦盒:“从前您念叨过的穬麦,说京畿这边儿种的总差几分意思?,不比高原长出来?的好。可巧家兄有个?同袍回都中?探亲,送了些土仪来?,我便想着您了。”
高院使连说愧不敢当,心下忐忑地复请她上座,吩咐小?富沏家里最好的新茶。
仪贞婉拒了:“喝茶不如喝酒。我看您提的这两样吃食,是拿来?佐酒的吧?”
原先倒是这么打?算的。可谁让眼前这位不速之客身份特殊呢?再是他俩差着一大截年岁,对坐共饮也不合适。
高院使便否认了,有心趁势探探她的口风、是留下用个?粗茶淡饭还是怎么,又听她接着道:“想是下半晌还要进宫去呢?”
高院使的盘算才捋到上丰乐楼订一桌席面,大菜是要水晶蹄膀还是酥酪蒸鸽雏,没细琢磨漫应了一声,这下可给了仪贞借坡下驴的机会:“您带着我一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