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吗?”他翘起二郎腿,在布鞋的鞋边上磕了磕烟斗。
陆承勋自是一言不发,目光落在那支烟斗上,又回到他脸上,用没有温度的眼神看着。
明火不能让那些温度升高,苏妄习惯性地避开了那些寒意,不紧不慢地给自己点上,吸了两口,咳嗽几声。
没外人在,苏妄的声音没那么飘忽:“尹家的侄子要在这里住多久?”
“月余。”
“孩子倒是个好孩子。可惜,没长出心眼子来。”苏妄笑了笑。
陆承勋不否认。尹叙白在他二人眼里,像一张白纸,心事清晰明了,用黑字字句分明地写满。
苏妄一瞬不瞬地看着陆承勋的黑眼睛,抽着烟斗,倚上冰凉的石桌:“你舍得用他。”
陆承勋不答。
他们相顾无言,燃烧着的烟丝嘶嘶响。
“也对,你能有什么不舍得的。”苏妄突然笑得很开怀,捏着烟斗站起了身,“还要问我什么?我的花儿要枯了,它们离不了我太久。”
陆承勋跟着站了起来,走近一步,与他的夫人保持在一定距离外:“他们有什么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将军。”苏妄伸长了手,缱绻而轻柔地,拂落了陆承勋白衣肩上的一片落叶。
这季节怎会有落叶?这院子里明明永远是夏天。
陆承勋沉吟片刻:“过几天我再来问。”
“是吗,你可以这几天都——留在这儿,等消息。”苏妄拖长声,用调侃的、轻松的、明快到有几分狠厉的语气,幽幽上前,几乎站得贴近他的身体,“你自己还记得吗?将军,你有多久没留在这里了。”
陆承勋垂下了眼睛,他该退出这个场景了。
有二十年了吗?三十年了。小院儿一进一出,陆家和苏家的故事从未止歇,边境的战火不停,漫长的时间刻度消磨了许多感受,唯有始终针锋相对的恨意历久弥新。
诚然,是苏妄恨着。
陆承勋不会去恨任何人。陆承勋这个名字拿走了他的全部爱恨,唯有责任始终支撑他做一些有“人情味”的行为。
有人情味的男人能给陌生的小孩当舅舅,也会对自己的夫人说:“按时吃药。”
苏妄短促地笑了一声,又说:“我是快死的人了。”
和几十年间成千上万次一样,他们同时转身,一个往院外走,一个往阳光房走。
可这次,陆承勋脚步一顿,偏过头:“尹叙白小住,你不要招惹他。”
“凭什么?那孩子有趣,愿意陪我说话,我总要多见见他。”苏妄没有回头,脚步飘摇。
陆承勋看着他的背影:“尹家的态度尚不明朗,不要轻举妄动。”
“哦?我一个快死的人,又能做什么呢。一个外姓外甥,你又何必这样袒护,你难不成攀来的亲也当了真,要像护你的族人那样?”苏妄咯咯地笑起来,疯疯癫癫,回过身,遥遥地凝望着陆承勋。
他眼中含着难以言明的期许和怨恨,出口是奚落的冷笑,竟称呼起陆承勋改名前的乳名:“你说呀,安仔。”
面上总是波澜不惊的陆承勋皱起了眉。
苏妄把烟斗中还燃着的烟丝倾倒在自己周围,火星四溅,他低下了头,似乎是自言自语,像为他打抱不平:“尹朔珩成了你的妹夫,不要卖你几分薄面的?反倒是你讨好起他尹家。”
陆承勋不愿再与他有言语上的纠缠,点到即止,转身走向院门。
苏妄也回到了阳光房。
院门外,哨兵强大五感能透过封闭的阳光房听到昆曲的声音。
他今日又唱《牡丹亭》。
“原来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陆承勋背对着紧闭的院门,仰望着金黄的银杏树遮天蔽日的树冠,不知在想什么。
他站定,安静地听完,心也疲惫下去。
这还不算起点。许多事还悬而未决,要他一肩担起。
不过今晚,他要加入流动在各个院落间的晚饭。
想起稚嫩的外姓外甥那看似四平八稳的周全的礼数和泛红的耳朵,他轻轻摇了摇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