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厄拨动火堆的手没有停,只是动作更轻缓了些。跳跃的火焰映亮了他沉静的侧脸,蓝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锐利的疼惜,他没有追问那是什么地方,也没有问“谁”,穹的过往他除了两人不相熟时,在沼地问过一次,之后就没有主动追问了。
他只是沉默地听着,将火堆拨得更旺,让跃动的暖意更汹涌地包裹住穹。
穹的目光死死锁着掌心那枚暗红的石子,仿佛它是唯一能抓住的、来自冰冷过去的证物。
“萨利……”他喉咙里挤出这个名字,带着一种钝痛,仿佛这个名字本身都带着重量,“他死了,被我害死的。”
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不是萨利愤怒的脸,而是萨利挡在他身前、被某种力量击中后倒下时那双依旧带着信任和不甘的眼睛。
紧接着,是几张愤怒到扭曲的、属于萨利同伴的脸,绝望的嘶吼如同冰冷的箭矢射向他,深入骨髓的被憎恶和恐惧再次将他淹没。
他逃了,像个怪物一样逃了,从那个冰冷的地方,一路向西。
路上他经过了很多地方,但对没有身份的他来说都不是可以接近的地方,这身衣服还是他捡到的,不知被抛弃了多久。
最后穹到了石蹄镇,垃圾堆和那片可怕的森林成了为数不多不拒绝他的地方。
他猛地攥紧了石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那些被强行封存、被刻意遗忘的碎片,此刻在篝火的暖意和安全的宁静中,带着冰冷的刺痛感翻涌上来,几乎要将他再次拖入那个只有绝望和冰冷的深渊。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伸了过来。
白厄将自己手中仅剩的最后半块、浸润了肉汁香气的麦饼,塞进穹那只紧握着燧石、指节发白的手里。
他的指尖在收回时,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拂过穹的肩头——那里,曾被利维坦的虚空腐毒侵蚀得焦黑开裂、蛛网密布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如同新生肌肤般的浅粉色细痕。
晨曦碎片的力量,无声地抚平了那狰狞的伤痕,也抚平了此刻翻腾的旧痛。
“嗯。”白厄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只回应了那破碎寒冰中唯一能被篝火融化的、属于当下的存在,“现在有火了。”
穹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他猛地攥紧了手中那半块温热的、散发着食物香气的麦饼,连同那块冰冷硌手的燧石一起,仿佛要将这截然不同的触感一同烙进掌心。他低下头,灰发垂落,完全遮住了他瞬间滚烫的眼眶和剧烈翕动的鼻翼。
喉咙里堵得发慌,酸涩涌上,他死死咬住下唇,将所有的哽咽和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只是将那食物和石头紧紧按在胸口,仿佛那是锚定此刻温暖与真实的唯一凭据。
篝火的暖意透过皮肤渗入,无声地对抗着记忆中那蚀骨的冰冷。
“白厄,和我说说银辉王国吧。”穹瓮声瓮气地说着,还带着泪花的眼定定地看着身旁的男人。
白厄一愣,随即说到:“我能说的地方不多,我的家乡很小……”
“但只有你的家乡有你啊。”穹过去的记忆凌乱破碎,能记起的只有不堪和痛苦。所以,他想记住更多美好的事。
“拉塞尔……”白厄开口,声音在温暖的岩洞里显得格外柔和,“只是一个很小的村子,在王国最西边的林地里。在王都那些大人物的地图上,它大概连个墨点都算不上。”他微微笑了笑,带着一丝怀念,“村子就坐落在西林郡边缘,离现在被腐化的地方很远。那里……很安静。没有王都的繁华热闹,也没有石蹄镇的粗犷喧嚣,更没有锈铁丘陵的荒凉。”
他捡起一根小树枝,轻轻拨弄着火堆,让火星跳跃起来:“村子被橡树林环抱着,春天的时候,林子里会开满白色的野花,像铺了层薄雪。夏天,溪水清凉得能洗去一身疲惫,孩子们会偷偷跑去摸鱼。秋天,橡子落地的声音噼啪响,空气里都是木头和落叶的味道。冬天……雪会下得很厚,把整个村子裹得像块白面包,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飘得很直……”白厄的声音低沉而平缓,描绘着那些平凡却鲜活的画面。
“村子中心有口水井,井水特别清甜。旁边有棵最大的老橡树,树根盘错着露出地面,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爬的地方,坐在上面,能看到整个村子的屋顶和远处的林梢。”他的眼神变得悠远,“村尾住着老约翰,他养了一群山羊,脾气倔得很,但挤出的羊奶特别香。我母亲会用野莓和蜂蜜熬果酱,涂在刚烤好的黑麦面包上……”白厄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笑意。
穹听得极其专注,金色的眼眸随着白厄的描述而微微发亮,仿佛那些画面正在篝火的光影里缓缓展开。他忘记了掌心的石头,忘记了背后的灼痛,只感觉一股暖流,随着白厄的话语,正一点点浸润他冰冷麻木的心田。那些关于炊烟、溪水、橡子和野莓酱的描述,构成了一个他从未想象过、却无比向往的“家”的模样。
“真是个好地方。”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此刻,他只想记住眼前这个人,记住与他相连的这片温暖的土地。“只要有你在,那就是个好地方。”他望着白厄,火光在他金色的眸子里跳跃,点亮了某种纯粹而坚定的光芒,“是最好的地方。”
白厄的心被这句话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看着穹认真的、带着水光却异常明亮的眼睛,看着那张被篝火映照得格外生动的脸庞上写满的全然的信任与归属感。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瞬间驱散了洞外风暴的寒意和旅途的疲惫。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犹豫,轻轻拂开了穹额前沾着沙尘的灰发,指尖带着篝火的暖意。
“嗯。”白厄的声音低沉而温暖,带着一种承诺般的坚定,“等这一切结束,带你回去看看。尝尝老约翰的羊奶,还有我母亲熬的野莓酱。”他顿了顿,嘴角弯起一个真实的弧度,“如果你敢偷喝刚挤出来的羊奶,小心被老约翰的山羊追着顶。”
穹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他用力地点点头,身体不自觉地朝白厄的方向靠得更近了些,仿佛要汲取更多这份篝火也烘烤不出的暖意。
洞外,沙暴的咆哮如同远古巨兽的怒号,疯狂地撞击着厚重的岩壁,却最终被撞得粉碎,只留下徒劳的、如同呜咽般的风声,丝丝缕缕地渗入岩缝。
洞内,篝火安静而炽烈地燃烧着,火光温柔地包裹着两个身影,将他们沉默的剪影在岩壁上拉长、交融。跳动的火焰吞噬着棘荆条,发出细微的爆裂声,溅起几点火星,如同黑暗中倔强闪烁的星辰。
在这片隔绝了炼狱的方寸之地,篝火的噼啪声和食物的余香,交织成一片坚实而滚烫的宁静,将冰冷的过去暂时阻隔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