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居的夜,在一种近乎凝固的、唯有心跳可闻的沉寂中缓慢流淌。林叙伏案的身影被台灯橘黄的光晕切割得清晰而孤独,凝固如同一尊沉浸于永恒思索的雕塑。
只有那支绘图笔的笔尖,在粗糙的图纸表面上持续划过,发出细微而单调的沙沙声,成为这深夜里唯一证明时间仍在流逝的刻度。
沈知时躺在另一张床的阴影里,身体放松,呼吸均匀而绵长,仿佛早已沉入无梦的安眠,与这紧绷的寂静融为一体。
那杯被毅然倾倒入石槽的“云雾青”,如同一颗被投入不见天日的深潭的石子,表面的涟漪虽被主人以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抚平,但沉入潭底的动荡与泥沙,却持续地、无声地搅动着冰冷的潭水。
空气中原本残留的、那几近于无的冷冽兰花香,早已被窗隙持续涌入的、带着寒意的山风彻底涤荡干净,只剩下窗外无边松海传来的、带着针叶清苦的冷冽,以及深秋夜露凝重的湿寒气息,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林叙强迫自己,将几乎全部残存的心神都死死灌注在眼前铺展的图纸之上。
城墙西北角每一道裂缝的细微走向、每一片区域风化的具体程度、那些经由计算得出的、冰冷的应力分布数据……
这些严谨而抽象的线条与数字,是他此刻在情绪风暴中,唯一能紧紧抓住的、不致彻底迷失的浮木。
他动用了一种近乎自虐的、苛刻的专注力,试图将那些在胸腔里翻腾奔涌的陌生情愫,全都死死地摁压进图纸纵横交错的经纬之下,囚禁于逻辑构建的、看似坚固的牢笼之中,以期禁锢住那颗几乎要失控的心脏。
然而,那原本流畅滑动的笔尖,偶尔会毫无预兆地、突兀地顿住,或是几不可察地发生一丝轻微的颤抖,清晰地泄露出执笔之人内心的惊涛骇浪,远未真正平息。
图纸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那个被失控的笔尖无意间戳出的小小墨点,像一个永远无法擦去的、刺眼的污迹,无声地嘲笑着他所有徒劳的努力。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冰凉的金属笔杆,那光滑的触感,却丝毫无法驱散肩上那件不合身的抓绒外套所带来的、带着另一个人体温的微妙束缚感,以及那干净皂角气息混合着极淡松木冷香,又隐隐缠绕着一丝茶叶清冽底韵的味道——那气息仿佛拥有了生命,顽固地缠绕在他的鼻尖,与记忆深处“云雾青”那冷冽孤高的兰香疯狂地交织、纠缠,挥之不去。
窗外的松涛声似乎永无止歇,如同亘古的叹息。林叙终于难以忍受地抬起手,用力捏了捏发胀酸涩的眉心,一股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海潮般凶猛地涌上,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吞没。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逼近极限,强行透支这具躯壳,只会让明天那些至关重要的现场勘察与数据分析出错。
他深深地、近乎绝望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仿佛终于做出了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手指一松,那支几乎成为他手臂延伸的笔,终于被搁下了。
他伸出手,关掉了那盏散发着温暖却令人心躁的台灯,房间瞬间陷入一片柔软的昏暗,只有窗外微弱的、水一样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沉默而模糊的轮廓。
他站起身,脚步因长久的坐姿而有些虚浮,沉默地走到自己的床边,动作极轻地躺下,身体下意识地面朝沈知时所在的方向。
浓重的黑暗里,他目光中那层白日里坚不可摧的冰冷屏障,似乎也随之消融了,变得直白而近乎贪婪,如同拥有了实质的重量,沉沉地落在对面床上那个安静模糊的轮廓之上。
那目光深处,翻涌着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复杂到令人窒息的情绪——巨大的困惑、痛苦的挣扎、不甘的沉沦,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也不敢承认的、近乎炙热的渴望。
他能清晰地听到沈知时那平稳而悠长的呼吸声,那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奇异地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神宁的魔力。
而沈知时身上那股独特的、干净的茶叶清香,在这万籁俱寂的黑暗里,似乎变得更加清晰可辨,丝丝缕缕,无孔不入,温柔却又霸道地缠绕着他的每一根神经,竟也奇迹般地,稍稍抚平了他心底那片焦灼的荒原。
在这无人知晓、也无需伪装的深夜里,他终于放任自己,短暂地沉溺在这份无声的、近乎奢侈的注视,和那熟悉到令人心颤的气息包裹之中,直到沉重的眼皮再也无法支撑,意识终于挣脱束缚,沉甸甸地坠入一片混沌的深海。
窗外的天色,在无人察觉中,已悄然褪去了浓墨般的漆黑,逐渐透出一种沉沉的、带着氤氲水汽的灰蓝色。
松涛声依旧连绵不绝,但似乎被注入了黎明前特有的、清冽而干净的生机,不再那么沉重。
沈知时无声地坐起身。
他没有打开任何灯光,只是借着窗外透入的、逐渐增强的微熹晨光,动作轻缓而有序地整理好床铺。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对面的床铺。
林叙似乎依旧沉在睡梦之中,身体微微侧身蜷缩着,是一个略显防备的姿势,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未曾完全舒展,仿佛仍被什么困扰着,但呼吸却均匀绵长,显露出深眠的迹象。
沈知时的目光在他那张冷白而疲惫的脸上停留了比正常时间更久的一刻,眸色深沉,仿佛在解读一幅复杂的图纸。
然后,他才拿起自己的洗漱用品,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轻手轻脚地开门,走向走廊尽头的公共盥洗室。
冰冷刺骨的山泉水泼在脸上,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残存的睡意。
沈知时抬起湿漉漉的脸,看着镜中自己眼底那淡淡的青黑色阴影,无声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白色的水汽在清冷的空气里短暂氤氲。
昨夜那杯茶,是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吗?或许更是他积压已久、无法再按捺的冲动。林叙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更为激烈,也更……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