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周围的浓雾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撕扯,悉数散去。
祝昭终于看清了自己究竟身处一个怎样的世界。
山断水枯,大地仿若垂死挣扎的巨兽,皲裂出无数道深不见底的缝隙。断壁残垣以一种不同于人间的姿态扭曲堆叠,垒起了歪歪斜斜的广厦高楼。
空中弥漫着比塞外沙尘天更令人窒息的昏沉,天地间一片黯淡无色,唯有那大片大片的血棠花灼灼燃烧,烧透了半边天,连接着远方那轮迷蒙的血色残阳,烫红了李蝉的半侧脸。
李蝉双臂大展,身上的寻常衣物不知何时已褪,转而变成了从血肉之中直接扎出的满身羽毛。那羽毛初生时还带着湿漉漉的暗红,又很快变得坚硬、光泽流转,如同被鲜血浸透后又风干的宝石。
她双脚赤裸,悬浮离地寸许。足踝的形状正在抽动,隐隐化作了覆盖着鳞片的锐利鸟足。她眼尾是血般的嫣红,向上飞挑,原本明丽的眉眼此刻妖冶逼人,却又奇异地掺杂了一丝痛楚的神性:
“明玉啊,你说师姐我可不可怜?”李蝉的声音带着一种颤抖,像是鸟鸣前的振羽:
“我十五岁时知道的这些。从那刻起,我的魂魄就像被巨兽撕咬吞吐,粘连地碎成了血块。我彻底疯了。可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其他知道真相的人,那些曾经教我仁义礼智信的人,他们竟然都那样坦然地接受了这个荒诞的世界,甚至开始共同呕心沥血地构筑这个虚假的世界!”
“我问母后,为何如此?母后抚摸着我的头发,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她说,‘蝉儿,从来如此。’”李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耳的尖锐,“可从来如此,便是正确的吗?”
“你说,是我太傻,执拗地不肯闭上眼睛?还是我疯了,竟敢质疑这‘从来如此’?或者说……是这个世界本就是疯的?”
她每说一句,身形便愈发不似人类。她的骨骼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身形变得更加修长而非人,羽翼丰盈,几乎要爆烈散开。直到最后一句落地,她猛然仰首长唳,彻底化作了一只通体血红的玄鸟。
唯有那双燃烧着疯狂与痛苦的眼睛,还残存着李蝉的影子,鸟喙开合间,吐出的字字句句依旧清晰,却森然而癫狂:
“这世间于我而言,早已成了无间阿鼻地狱!我只想看这地狱溃乱,想看这山河倒流,想看天地颠倒,想看日月倒悬,直至——众生寂灭!”
李蝉的声音环荡在祝昭耳畔。她的衣袖与发丝被李蝉翅膀卷起的狂流打得凌乱,青红色的羽翼在她眼前旋成浓重的色痕。她目眩神迷,不知是因为眼前景象还是耳畔言语。周遭的一切,认知中的一切,似乎都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忽而,她身后背着的“轻尘”剑骤然发烫,剑鞘无法阻隔的那股灼热烧着她的脊背,仿若烈阳。同时,剑身颤出一阵清越悠长的嗡鸣,穿透狂乱的气流与迷障,强行灌入她的灵台,维持了祝昭那一点摇摇欲坠的神识清明。
祝昭猛地一咬舌尖,尖锐的痛感混合着剑鸣带来的清明,让她瞬间定神。她猛地拔剑出鞘,毫不犹豫地将剑尖向下,狠狠扎入脚下干裂的黄土之中。剑身入土三寸,终于让她在狂流中稳住了身形。
她调用内力,心惊地发现此处的内力运转出去,竟如同泥牛入海。每用一分,都像是要被四周那无处不在、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洞贪婪吞噬。
但她无暇多顾,只是拼着调用内力逼得声音穿破强烈的气流传到李蝉耳中,而后遥遥向空中的玄鸟伸出左手:
“师姐,你是清醒的。我来陪你一起清醒!”
那玄鸟闻声,笑得更疯。她猛地振翅,不再盘旋于祝昭周身,而是倏然飞离,在高空之中静静地悬滞,巨大的羽翼投下浓重的阴影,将祝昭完全笼罩:
“傻瓜!我从来都不清醒啊!”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快意,“你看我,我都变成了这非人的怪物,继承了这该死的、诅咒般的李家的血脉。一入冥界,便显化这鸟身,我还怎敢奢望清醒?怎能配得上清醒?”
“明玉,陪我下地狱吧。”
言毕,她猛地收敛双翼盘旋回来,向祝昭俯冲过去。祝昭错愕抬眼,匆忙抬手结印去挡。可李蝉的身体在快穿透祝昭的那一刻便变为了虚影,而后彻底从这冥界消失,只留了最后的话语在祝昭耳畔盘桓,久久不散。
“等你睁开眼,我们人间见。”
周遭狂乱的气流、刺目的红光、震耳的尖啸。。。。。。这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李蝉的消失,瞬间归于死寂。